……不是,我没听错吧?
陛下竟然站在了江大人这一边?
玄印监向来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质疑过应长川的任何决定。
但是这一刻,就连他们心中都不免打了起鼓。
襄台殿骤然间静了下来。
直到几息后,江玉珣举手加额,行礼道:“臣遵旨——”
少年清润的声音,在襄台殿上一遍遍回荡起来,终是打破了耳边的寂静。
跟随应长川时间最久的玄印监统领齐平沙,随即转身单膝跪在殿上:“臣遵旨!”
此刻,他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两下。
能成大事者,必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玄印监众人习惯了天子运筹帷幄。
可是却在无意之中忘记,半生戎马、以少胜多打下江山的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赌.徒。
……表面看去陛下与江大人性格堪称迥异。
可是实际上,他们分明就是一路人。
紧随齐平沙之后,其余玄印监也立刻跪地接旨。
“万岁”之声随之回荡在襄台殿上。
既已领命,“筑堤,重创聆天台”这几个字又于顷刻间出现在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回味江玉珣方才的话,纵是个性最为保守之人,都不免被挑起了几分热血。
赌一把又何妨!
不多时,便有百匹快马整装完毕,似一道道闪电奔出了仙游宫。
猎猎疾风吹起了少年的长发与衣袂,江玉珣腰佩长剑、骑马走在最前方。
见此情形,守在行宫外的百姓不由一惊——
“你们快看!这是江大人和玄印监?”
“他们出宫做什么?”
“莫不是因为河堤之事……”
按理来说,金银暂未被挖出,理应低调才对。
但是听到百姓的话后,江玉珣竟然示意身旁玄印监开口高声道:“吾等奉皇命前往昭都丞相府邸,搜寻河款!”
……那河款居然真的到了丞相手中?!
百姓虽隐约已经有了耳闻,但亲耳听到玄印监说出这番话,心中仍不免一惊。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离开仙游宫,跟在玄印监众人背后踏上了官道。
他们要与江玉珣一道,去亲眼寻那些河款究竟在何处!
-
昨夜的小雨,令怡河又涨了一点水。
幸亏几处严重溃口已经提前用沙袋层层堵上,不然周围村落恐怕又要遭殃。
尽管没有酿成大祸,但是眼前的一切,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众人——抢修河道已迫在眉睫。
将要到昭都之时,玄印监统齐平沙领催马上前,大声朝江玉珣问:
“江大人,丞相在昭都附近共有六座田庄,城内还有一处官邸,我们先去哪里找?”
虽然早知丞相腰缠万贯,但听到这里少年仍不由一惊:
“这么多?”
齐平沙:?
江大人连这些都搞不清楚,方才为何能够自信满满地将此事接下……
他看向少年的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怀疑。
自己莫不是真的跟着江玉珣上了贼船?
江玉珣移开视线,略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接着朝齐平沙问:“丞相可有一座府邸或田庄内有种有荷花?”
“荷花……”齐平沙想了想说,“的确有一座。”
“在何处?”
“昭都城郊祖宅之中。”
江玉珣心下了然:“好,我们就去那里。”
按理来说,天子已经将玄印监的指挥权,暂时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他们只管领命去做就行。
可或许是江玉珣表现着实有些不靠谱,齐平沙智终于没忍住多问一句:“江大人为何要找有荷花的地方?”
当然是因为后世考古报告所写的位置,便是某座荷花池底。
与窖藏文物同一土层出土的,还有大量千年莲子。
——江玉珣默默在心中回答道。
他移开目光,一边揣摩巩茂通当时的想法,一边对齐平沙说:
“……聆天台认为,地势低洼之处可以聚气养贵,昭都皇宫和皇帝寝殿就建在这种地方。”
齐平沙缓缓点头,江玉珣的话颇有一番道理。
丞相既然相信这一套,那么必定会一信到底。
“一般而言,池塘水陂便处于低洼之处。而每年自初秋起,荷花池都要开塘采藕,这正是一个将金银埋入地底的好时机。”
齐平沙当下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深埋入土自然比光明正大摆在房间里安全许多。丞相府邸内人多眼杂,趁着采藕的机会深挖荷池,最能掩人耳目。”
经江玉珣一说,他也觉得的确应该先去荷花池底找一找。
话音落下,齐平沙当即转身朝众人命令道:“再过五里,骑马下官道!”
“是!”
玄印监呼声震天,江玉珣缓缓调整呼吸,攥紧了手上的缰绳。
此刻他的手指正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
虽然有后世考古报告为依托,但是一秒不见窖藏,他便一秒卸不下压力。
心中虽然忐忑,可是在调转方向走下官道的那一刻,江玉珣却已深吸一口气,悄悄将紧张与忐忑全部藏了起来。
玄印监无数人都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绝对不能乱了阵脚。
“走!”少年勒马转身朝众人笑道,“我们先去巩大人的祖宅里看一看——”
河风吹过,少年长发翻舞目光明亮。
在一瞬间抚平了众人心底里的疑惑与忐忑。
“是!”
背后玄印监一道应下,其声震天。
-
早已收到消息的禁军,已将巩茂通家祖宅团团围了起来。
江玉珣一行人进府后直奔荷花池而去。
“江大人,您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好。”江玉珣不急着下马,而是借着马背之高向远处看去——
此时正是荷花怒放的季节,红艳的荷花似火一般燃烧至远天,完全望不到尽头。
江玉珣:……!
壮美自然不必多说,但要命的是……这么大的荷花池,到头来还是大海捞针啊。
“这座荷花池有多大?”江玉珣的语气格外艰难。
齐平沙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大约一百亩。”
可恶,大意了。
……巩茂通这家是真的大。
此时,玄印监众人与禁军均已聚集在荷花池附近。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下一道指令。
……把水放干深挖池底显然是天方夜谭。
江玉珣看了一眼荷花池,转身朝众人吩咐道:“暂且不急,先去将附近所有采莲船运至此处,再下池去探。”
“是,江大人!”
江玉珣这一趟可谓是声势浩大。
日落前,上百艘采莲船,被送入了荷花池中。
同时又有无数百姓聚集于丞相祖宅前,等待看河款被寻出。
船只全部下水之时,夜色已深。
虽在路上折腾了一天,但此时江玉珣仍然没有一点困意。
他也跟着众人一起,乘船在池内探查了起来。
-
伴着“哗哗”流水声,采莲船在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及肩高的红莲自身旁轻擦而过,撩起长发又将它缓缓放下。
江玉珣独自撑着一艘小船,穿行在荷花池中。
他一边向前,一边用竹篙在池底搜寻。
不知不觉,白日已然高悬。
累了一天,少年划船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疲惫感如浪般一重重袭来。
就在江玉珣纠结要不要休息一会的时候,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吵闹声。
下一刻,不知是谁大声喊道:“江大人,这里有个陶瓮!”
陶瓮?!
江玉珣瞬间来了精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些窖藏文物就是在陶瓮里被发现的。
“稍等,我来了!”疲惫感一扫而空,江玉珣立刻划船寻着声过去。
等他到时,约莫一尺高的陶瓮已被人从池底挖了出来,摆在了其中一艘船上。
同时还有人在池底挖着另一口瓮。
按理来说陶瓮并不算大,可载着它的船吃水却明显要深于其他船只,由此可见罐内物定然极沉。
见江玉珣到,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大人,您来打开它吧。”
齐平沙将位置让了出来,说话间少年已轻轻跃到了这艘船上。
“好。”
江玉珣忍不住蹲下身
,伸手缓缓从瓮上抚过。
指间那冰冷又粗糙的纹理,令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沉沉跳动。
就是它了。
江玉珣调整呼吸,取下身侧佩剑用力一挥。
伴着一声巨响,破开了密封良好的陶瓮。
太阳不知何时烈了起来,金光从花枝间隙洒落,正巧落在了陶瓮中。
罐内随之反射出一阵刺眼光亮。
搬瓮的时候,众人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但是看到这亮闪闪的一罐金银,仍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呼:
“……这,这全是钱!()”
“?()_[(()”
“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银钱……”
说话间,江玉珣也缓缓伸手从陶瓮中取出了一枚金锭。
接着抬手借着阳光向金锭底部看去——
“虔信士巩茂通”六字铭文赫然在上!
江玉珣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怦响,呼吸也随之乱了一瞬。
荷花池于刹那之间静了下来。
意识到金银底部留有铭文后,众人纷纷屏住呼吸,一个个检查起来。
——虔信士巩茂通。
罐内所有金银器皆刻有这六字铭文!
一时间,荷花池上只剩下金银撞击生出的细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惊呼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陛下?!”
熟悉的声音自少年耳边响起:“船上不便,免礼吧。”
“是,陛下!”
江玉珣回头向背后看去。
身着玄衣的天子,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这里。
他随手拂过一枝红莲,抬眸朝自己看来。
江玉珣下意识激动道:“陛下,臣找到证据了!”
“这些金银背后均刻着‘虔信士巩茂通’的铭文,定是丞相准备拿来送给聆天台的!”说着,江玉珣便转身拿着金锭,跃向应长川所在的船只。
不料下一刻就乐极生悲——
江玉珣忘记了自己不在平地。
脚底小船因他的动作轻轻一晃,眼看少年便要失去平衡摔至池中。
!!!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迎接落水那一刻。
然而就在这一刻,江玉珣的腕上竟忽然一紧。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应长川拉回船上。
“当心。”
淡淡的龙涎香混与荷香一道,自身前袭来。
江玉珣不知何时挽起衣袖,露出一片沾了荷露的皮肤。
没了衣料的阻隔,天子手上常年持剑形成的薄茧,也变得尤为清晰。
这虽然不是他头一回被应长川出手搭救,但不同于上次那般危急,今日江玉珣终于意识到——应长川的手劲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小船晃了两下,慢慢稳了下来。
江玉珣连忙将腕自应长川手中抽出,并下意识道:“谢
() 了。()”
……
……
“……⒉()”
接着,又拿起一枚金锭仔细分辨了起来:“至于这枚金锭,应当也是去年所铸,具体来源还要细查。”
荷花池内曲曲绕绕,船不但怎么都行不快,且还会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波轻轻摇晃。
听着听着,船尾处一整晚都没睡的江玉珣,终于被晃得泛起了困来。
坐在船尾的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企图借此抵挡困意。
效果却微乎其微。
……应长川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忽远忽近。
半晌后,江玉珣的脑袋便似小鸡啄米般一下接一下地点了起来。
船头,应长川随手把玩着金锭:“孤已有多日未见过一位司卜,不如便借此机会,将他一人邀至昭都小聚一场。爱卿以为如何?”
钟官知道天子问的并不是自己,故而并未出声。
……然而江玉珣竟然也没有出声。
江大人做什么呢?
钟官愣了一下,忍不住略为好奇地向船尾看去。
接天成碧的荷枝从头顶扫过,正巧替少年挡住了阳光。
……江玉珣就坐在这荷枝下,枕着船后的陶瓮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江大人他睡着了?!
我去,这也可以?
他猛地眨了一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竟然有人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睡着?
钟官下意识回头,默默观察起了皇帝的表情。
……应长川不由蹙眉。
身为天子,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大不敬的事。
他缓缓垂眸,正欲命玄印监唤人起来。
可余光却忽然看到,少年的手心,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磨破了皮,此时正慢慢地向外渗着血。
眼下,还有一片难以忽视的乌青。
停顿片刻,应长川放下手中金锭,转身看向钟官:“爱卿所言孤已经知晓,先退下吧。”
“是,陛下。”
钟
() 官被玄印监扶着,踏上了另一艘小船,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满怀敬意地看了江玉珣一眼。
似乎是把少年视作了自己为官的榜样……
-
江玉珣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朝四周看去。
碧色的陂塘内生满了红莲,此时正随着水波摇荡。
不远处的岸边,还有几只水鸭在轻扇羽翅——耳边的水声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我怎么还在水上?
江玉珣还没缓过神,忽有水珠朝他溅来,落在了脖颈之上,生出一片冰凉。
卧槽,不是做梦!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产生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转头,有些僵硬地看向船头。
此时船已靠岸……身着玄衣的应长川,正背光而立垂眸向他看来。
末了,饶有兴致地问:“爱卿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不大好,”
江玉珣如实回答,“腰酸背痛,腿似乎也麻了。”
语毕,少年绝望地阖上眼。
在天子眼皮底下睡觉也就罢了,醒来还挑刺?
应长川轻轻挑眉。
这种话从江玉珣口中说出,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就在少年绝望之际。
身着玄衣的天子,忽然淡淡地看了守在岸上的桑公公一眼。
见状,对方立刻上前,满脸堆笑地把江玉珣扶了起来:“大人当心,船只不稳千万别摔着。”
“……谢谢。”
江玉珣嘴上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