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懒、微沉的声音伴着风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或许是亲身经历过,应长川的讲述格外生动。
一开始的时候江玉珣还有些不自在。
但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地入了迷,他一边走一边问,似乎随着应长川的话一起回到了多年前的北地。
镇北军营地正好位于下风头,刮了一下午的大风,帐外的空地上堆满了被风吹到此处的碎石。
几名身披软甲的士兵,正抱着羊羔朝小心绕过砾石向营地内走去。
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抱了五六只羊,此时羊羔正四处蹬蹄并惊恐地咩咩直叫。
要想增加士兵的体质,除了粮饷外日常更少不了肉食。
早在屯田之前,镇北军就已开始在周围草地上放牧、养羊,以供士兵饮食。
见这几人从面前走过,已经变成“十万个为什么”的江玉珣顺口问道:“陛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应长川抬头看了一眼天。
狂风虽停但黄沙仍盘踞在半空。
按理来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日落,可是现在天色已如傍晚般暗淡。
“今夜还会起风,必须把羊羔抱入帐内保暖。”
说着,应长川便微微弯腰走入了身旁一间军帐之中。
江玉珣随他一道走了进去,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吵闹的“咩”声。
这顶军帐本是仓库,帐内堆满了崭新的鞋帽与被褥枕头。
除此之外,今天的帐内还多了十几只统一打了耳标的羊羔。
见两人来,守在军帐内的士兵连忙行礼:“参见两位大人——”
他只知江玉珣和应长川是“昭都来的大人”,并不知道两人的具体身份。
应长川随口道:“不必多礼。”
“是,大人。”
待那士兵站稳,江玉珣方才发现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扁扁的瓷壶。
粗瓷制成的小壶里盛满了热奶,方才那群羊羔便是在围着他手里的瓷壶咩咩直叫。
这是古代的奶瓶!
江玉珣曾经在博物馆里见过它,可惜当时隔着一层玻璃,只能看不能摸。
如今又在士兵手中见到他,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一亮。
出于职业习惯,此刻他无比想要碰碰那只瓷壶。
……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试着用一下?
江玉珣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又赶忙把自己劝住。
万万不可!
我是大周的尚书,怎么能做这种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江玉珣下意识轻咳一声,假装正经地移开了视线。
不料就在这时,他竟听见应长川轻声道:“先下去吧。”
“是,大人!”
士兵当即领命,他将手中的瓷壶放在一旁桌案上便退了出去,同时还拉下了军帐的帐帘。
帐内随之暗了下来。
……应长川看
出我想做什么了吗?
或许是丢人丢多了。
小江大人在陛下面前早没了包袱。
见天子把人支走,江玉珣不由轻轻地咬了咬唇,朝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偷瞄了一眼。
并试探着问:“陛下,臣可以试试它吗?”
他的语气有些忐忑,眼中满是真切的期待。
应长川笑了一下:“自然。”
“谢陛下!”江玉珣也不再和应长川客气。
他小心拿起桌案上的瓷壶,蹲下身挑了一只瘦瘦小小的羊羔。
甫一嗅到奶味,小羊便不期待地张开了嘴巴。
其余羊也随之“咩”了一声,一齐朝江玉珣围了过来。
然而还没碰到壶嘴,瘦小的羊羔便被身材健壮的同伴挤到了一边。
“诶!起开起开——”江玉珣立刻收回瓷壶,伸手驱赶大些的羊羔。
但那些羊羔似乎半点也不怕他,完全没有被江玉珣的动作唬住。
眼看着那只瘦小的羊羔已被挤到了军帐角落。
江玉珣正欲起身抓它,却见羊羔已被应长川蹙眉提溜着小腿拽了起来。
“咩啊——”
悬在半空的小羊惊恐地叫了出来。
?!
卧槽,应长川竟然动手了!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向帐帘看去。
确定帘子仍好好合他才放下心来。
……还好,这一幕没让别人看到。
见天子一脸嫌弃,想起他或有洁癖的传闻,江玉珣连忙上前把羊羔接到了怀里。
末了小心翼翼地提起瓷壶,放到了羊羔的嘴边。
小家伙愣了一下,连忙吧唧着嘴巴喝了起来。
其余羊羔还在循着味道朝江玉珣身上撞,然而应长川一回身,那些羊就像是被他身上的杀气所慑般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一时间,军帐内只剩下了小羊羔吧唧嘴巴的声音。
或许是怀里的小羊羔太暖,或许是军帐内太静。
江玉珣忽然觉得……周遭的气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似乎得说些什么了。
江玉珣抱着羊羔在军帐内四处乱瞄。
下一刻他便发现,帐内最大的几只羊都被一根绳子拴在了一起。
这似乎并非大周最常见的麻绳。
“陛下……”江玉珣小心开口。
应长川垂眸朝他看来:“怎么?”
天色渐暗,被黄沙与毛毡滤过一遍的阳光变得格外昏幽。
江玉珣的发丝被风吹乱了些许,衣摆上也沾染了些许土灰。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问:“那些绳子似乎并非麻绳?”
“嗯,”应长川瞥了一眼并轻声道,“是马鬃绳还有驼毛绳。”
江玉珣不由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应长川继续往下讲。
“用鬃毛搓捻出来的绳子要比麻绳更结实耐用,
”曾经驻守泽方郡的应长川一边回忆一边缓声道,“镇北军营中除了牛羊外还自养骆驼。每年春季士兵都要割掉驼毛制作绳索,驼绒则被制成御寒的衣物。”
驼绒的保暖性能略高于羊绒,甚至更加耐用,自古就有“软黄金”之称。
前朝时,泽方郡每年都要进贡一大批上等驼绒送入皇宫。
应长川向来不在这个方面亏待军士。
如今驻守北地的士兵冬天也可以靠它御寒了。
吃圆肚皮的小羊挣扎着从江玉珣怀中跳了下去。
“这样啊……”江玉珣下意识感慨了一声,并客观分析道,“陛下果真了解泽方郡。”
应长川虽然是贵族出身,但并不是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人。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低头把瓷壶放回桌案。
白日里最后一缕阳光透过毛毡落在了应长川的身上,正好照亮他微微扬起的唇角。
天子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
大周正处于小冰河时期的末尾。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泽方郡的气候变得格外寒冷、干燥,附近的草场也随之退化为戈壁,大片土地裸露在外。
往后一日,风沙依旧大。
出发折柔的日子即将到来,江玉珣与其他使臣便也不再四处乱跑,而是安静地待在军帐之中翻阅有关折柔的书籍。
“……这风沙什么时候才能刮完啊。”
接连几天不见天日,和江玉珣一起来到泽方郡的使臣心情也不由变得郁闷起来。
说完他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正在煮茶的士兵朝着军帐外看了一眼,认真回答道:“回各位大人,等到初夏草绿了风沙才会停。”
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汤一蒙放下手中的毛笔,略微发愁地说:“这阵子正好是小麦拔节生长的关键时期,风沙太大恐怕会损伤它的根系。”*
江玉珣也跟着轻轻点头:“若是晒不到太阳,它也难以长成。”
小麦生长要靠光合作用,一直照不到太阳的话它不但难发育好,甚至极其容易遭受病虫害的影响。
说完,他不由低喃起来:“今年虽可凑合,但也不能年年这样凑合。”
“江大人的意思是?”汤一蒙随之朝他看去。
“必须想办法固沙才行。”江玉珣的语气很是坚定。
听他这么讲,士兵有些为难地说:“不瞒大人您说,我们刚到泽方郡的时候就有想过此事,甚至还动手栽种了树木。但可惜的是,那些树都没能成活下来。所以这几年也就不再尝试了……”
江玉珣不由抿了抿唇。
泽方郡虽然干旱,但有大河穿行过境的它灌溉条件其实不差。
依他所见,郡内至少有一半土地可以进行农耕作业。
受到前朝“封禁虚边”的政策与战乱影响,如今的泽方郡到处都是没有开垦的荒地。
再过一段时间便会有百
姓迁至此处。
若要他们在此安居,必须尽最大可能改善郡内居住与农耕环境。
江玉珣不由轻轻地抿起了唇。
小冰期马上就要结束,大周即将迎来漫长的温暖期。
到那个时候,泽方郡的气候必定要比现在更加温暖湿润。
大周北境的屯垦、开发本就顺应历史。
而人能做的除了顺应和等待以外,还有推动……
“你们当年是如何种树的?()”江玉珣突然开口问。
士兵把茶壶放在了炭盆上,他一边认真回忆一边说:挑选合适的树种,种在河边或是低丘上。?()_[(()”
江玉珣轻轻点头,他们选择的地方并没有错。
只是如今正处于气候过渡期的泽方郡,暂时还不具备令树木自然生长的条件。
……可是屯田已经开始,移民即将到达。
若是现在不做些什么的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有一辈人的青春在黄沙中蹉跎了过去。
若是能以外力辅助树木生长,八成能够提前改变边民的生活条件。
“江大人?江大人?”
见江玉珣坐在这里发起了呆,已和他熟悉起来的汤一蒙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问:“您可是知道什么方法?”
南巡过后江玉珣给朝中官.员留下了“博闻广记”的印象。
说着说着,汤一蒙的眼中也随之生出了几分期待。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捧起了茶盏。
前日军医他挑破了手上的水泡,如今他手心还覆着薄薄一层绷带。
茶盏的热气穿过绷带传到了手上。
“草方格”这三个字随之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他并没有直接点头,而是轻声说:“是有一些头绪,但还要再想想。”
“不急不急!”汤一蒙眼前一亮,“现在要紧的是出使折柔,后面的事情等我们回来之后再想吧!”
“嗯。”江玉珣轻轻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
战争的爆发不挑时机。
士兵自然要拥有在严酷环境中作战的能力。
但是这并不代表要尽可能地折腾他们。
这几日风沙实在太大,军士们暂时留在帐内没有前往校场。
江玉珣和汤一蒙等人正在帐内最后一次清点送给公主的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