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片那一头的景致有些模糊。
江玉珣的眼前银光晃耀,他下意识移了移望远镜,枯黄的垂柳与泊于岸边的小舟便于顷刻之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碧蓝的秋水上漂着几片红叶,看上去颇为冷清。
初秋的燕衔湖早没了春日的风光。
江玉珣缓缓移动望远镜,此刻他只看见燕衔湖碧波荡漾,压根不见什么小溪、梨花。
……我就知道。
这哪里是湖心岛,分明就是燕衔湖畔!
“陛下——”
江玉珣放下望远镜,转身找应长川理论。
然而着急拆穿应长川假话的他不小心忘记,此刻天子仍站在自己的身后。
动作间,江玉珣的肩臂轻轻地撞在了应长川的胸.前。
肌肉的触感与体温一道穿透衣料传了过来。
意识到身前是何人后,江玉珣不由睁大了眼睛,并下意识向后退去,想与应长川保持距离。
但是江玉珣显然是忘记了自己的背后便是紫仪门的外墙。
晴蓝色的衣料蹭在了女墙上,沾了一层薄尘。
几乎是在他向后退去的瞬间,应长川突然皱眉抬手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料,并微微用力他拽向前方:“后面危险。”
两人的身体在刹那间贴得前所未有的近。
江玉珣正想解释自己方才背靠女墙不会有事,但那穿透衣料传来的体温,却让他将所有的话都忘在了秋风中。
秋风荡过怡河平原,吹皱了燕衔湖的湖水。
明明早已放下了望远镜,但这一刻江玉珣的脑袋却随着轻晃的湖水一道生出了些许陌生的晕眩。
江玉珣忽在这瞬间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江玉珣终于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抵在了应长川的肩上。
末了轻轻地推了一下:“陛下,臣背后还有半尺空地……”
应长川终于放手,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江玉珣也轻咳了两下,低头看向手心的望远镜,并不自觉地用脚尖碾弄起城墙上的碎石。
……该走了吧?
江玉珣顿了一顿,鼓起勇气看向天子。
谁知应长川竟也在这个时候垂眸向他看来。
两人的视线与不经意间交错,末了又迅速移开。
红叶被风卷着落在了城墙之上。
生出了沙沙的声响。
蹭过心脏,生出了淡淡的痒。
※
工匠被集中至昭都,用石英、石灰石等物反复试验,尝试制作透明度更高的玻璃。
自克寒来的马驹也在军马场内繁衍生息起来。
立国至今,大周从未如此平静。
新式农具与“扫盲”的火种一道铺开。
怡河两岸的荒地一点点被开垦为农田。
时和岁稔,五谷丰登。
就连服麟军与第一批种植小麦的百姓都没有料到,它竟真的如江玉珣所说那般高产!
种麦、磨粉之风迅速传遍整片怡河平原,“胡饼”与“汤饼”等物随之风靡昭都。
遍布山野溪流的磨坊,也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昭都城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念叨着“小麦”与“面粉”这两个词。
海沣稻同时于南地生根发芽,迅速结出了果实。
时间于忙碌中变得分外快。
等到江玉珣停歇下来想起休息时,竟已是次年的冬季。
……
昭都,银霜遍地。
建在半山的仙游宫隐于雪雾背后,差点难寻踪迹。
大周非常注重冬至,每到这个时候朝野上下都会休沐五日以庆冬节。
今年的天气有些奇怪,刚入冬的时候迟迟不见气温降,就当江玉珣以为即将迎来一个暖冬之时,却连降几场暴雪瞬间冷了下来。
此时官道上满是积雪。
仙游宫内有一部分官.员嫌麻烦没有回昭都。
但操心家中酒坊、牲畜的江玉珣却早早便乘着马车回到了田庄中。
还好江玉珣舍得花钱,赶在入冬之前就在田庄内每间房里都修上了火墙。
此时窗外天寒地冻,但房间内除了干燥一些外,还算得上舒适宜人。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江家田庄便忙碌了起来。
庄内家吏原以为江玉珣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卯时刚过没多久他便出门朝酒坊而去。
鹅毛般的大雪还没有停,幸亏家吏连夜清出了道路,不然就连江玉珣这个田庄主人,都要在这里迷失方向。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
江玉珣穿着一袭充满了棉絮的纩袍,外面又裹了一层厚重的披风,这才勉强扛住屋外的寒风。
直到走进酒坊内,他终于脱掉厚重的披风。
江玉珣虽身着纩袍,但半点不显臃肿。
反倒如翠竹积雪般更衬清瘦。
如今江家酒坊已经彻底修好,其中包含有化灌装、勾兑、酿造、发酵和蒸馏等几个不同的坊区。
江玉珣所处的便是发酵坊区。
见到他来,正在和麦曲酿酒的佣客立刻提醒道:“公子当心着凉——”
“公子回来了!”正在担酒的人也停下脚步与他打起了招呼。
“公子这么忙,不再休息一会吗?”
“不急,”江玉珣朝他笑道,“我先来看看酒坊和酵池内温度如何。”说着他便走到了坊内。
佣客当即笑了起来:“公子放心便是,外面的烧火的人一刻都没停下来过!”
“发酵”是酿酒的关键步骤,要想发酵质量好就得为酵池保温。
当初建造这座酒坊的时候,工匠便提前设好了火墙,酵池也被紧紧地裹在了木材与多种填充物之间,以保证其温度保持在二十五六度。
酒坊内的佣客们都穿着单
薄的夏衫(),有的人额上还覆着一层汗珠。
夏收之后麦地里的秸秆全被留了下来?()?[(),等的便是这一刻。
“是啊,”随江玉珣一道来酒坊的家吏笑道,“江大人您看,那盆兰花长得正好呢!”
古代虽没有温度计,但这完全难不倒工匠。
他们早在劳作中发现兰花最佳生长温度就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度之间,正好与酒的发酵温度差不多。
江玉珣顺着家吏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盆小小的兰花正绽放于酵池旁,它看上去非常精神,丝毫不知此时昭都已被风雪所笼罩。
“那便好,”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如今“烈酒”已经彻底流行于大周全境之内。
卖酒的生意越做越大,酒坊供酒更不能断。
“瞧您这话说得!”担着扁担从他身边走过的佣客当即笑道,“这几日正是赚钱的时候呢。”
语毕,众人便跟着他一道笑了起来。
家吏也在这时给江玉珣端来一杯热酒:“公子,您先喝一口暖暖身。”
“好,谢谢。”江玉珣笑着点头,将酒杯接了过来。
如今的江玉珣早靠卖酒狠狠地赚了一笔,并将这笔钱投回了田庄。
庄内的佣客们除了一月数百钱的“底薪”外,还有不少的“补贴”与“奖金”。
今日下大雪,佣客们一人便可多领三十个嘉铸钱。
江玉珣喝了一口热酒,忍不住向扁担里看去:“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哦,这是酿造完酒后剩下的酒糟,”佣客用木瓢舀起桶内的东西,一边向江玉珣展示一边解释道,“这些东西正好可以用作饲料,可比猪草之类的东西容易长肉多了!”
见他要去喂猪,江玉珣也跟着想起了一件事:“最近这几天雪下得这么大,田庄内的家禽家畜可有冻死的?”
江家田庄早已修葺一新,庄内处处透着金钱的气息。
但江玉珣再怎么出手阔绰,都不可能做出为猪圈、鸡舍修建火墙的事来。
佣客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今年的天气真是邪门了。不过公子您就放心吧!入冬以前就已经整修了圈舍,到处都悬上了厚帘。除此之外角角落落还有炭盆增温……哦,对了,地上也提前铺了干草保温,目前还没什么牲畜出毛病。”
江玉珣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那就好——”
然而还不等他将话说完,田庄内的家吏柳润突然从酒坊内冲了进来。
他左右看了两眼,气喘吁吁地站在江玉珣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公子,朝廷的人来了!”
虽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但见到柳润这惊慌的样子,坊内的佣客也纷纷安静下来,并向江玉珣行礼退到了一边去。
“朝廷?”江玉珣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立刻起身与柳润一道向门口走去,“可有说是何事?”
说话间他已经披上狐裘,与柳润一道走出了酒坊。
() 刚一出门,习惯了酒坊温度的江玉珣便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虽一直有在清扫,但是田庄内的积雪已在不知不觉中没过了膝盖。
……江玉珣前后两世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不由抬头朝天上望去。
鹅毛般的大雪布满了整片天空,明明是正午江玉珣却找不到太阳的踪影。
往常休沐时遇到急事,应长川都会命玄印监飞鸽传信。
但今天雪实在太大,别说鸽子了天地间的活物好像只剩下了人这一种。
柳润带着江玉珣走向堂屋,并有些不确定地说:“似乎是桃延郡的事?”
听到“桃延郡”这三个字,江玉珣的心当即狠狠地坠了一下。
他有些艰难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大周各郡郡守每隔半月都要向朝廷发一封奏报。
大约十日前,时桃延任郡守童海霖在奏报中写道——往年从不下雪的桃延郡忽然降起了雪来。
这雪并不大,只下了一晚便停了下来。
但当地百姓仍感到惊奇并纷纷出门赏雪。
彼时昭都已经开始暴雪,江玉珣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便将这份奏报单独拿到了应长川的面前,天子当即派人南下细查。
算算时间,似乎是该有消息传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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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走到堂屋,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的声音便穿透风雪,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江大人,这里!”
他快步向前走来,并向江玉珣行了一礼。
江玉珣一边回礼,一边开门见山道:“齐统领这么着急,可是桃延郡那边出了事?”
“对!”齐平沙咬牙停下脚步,“……桃延郡那边的情况有些不妙。”
“此话怎讲?”
听到这里,柳润立刻退了下去。
齐平沙则长叹一口气道:“奏报发出的第二天,桃延郡又下起了雪。这雪接连下了十几日,一直到消息传来时都没有停。”
曾在朝中任“都水使者”一职的童海霖生长在昭都附近,早就见惯了大雪。
桃延郡刚下雪时,他并没有太过在意。
直到几天后雪仍不停,童海霖方才乱了阵脚,并立刻遣人将此事上报朝中。
那人出发没多久,便碰上了天子派去桃延的郎官。
江玉珣被齐平沙的话吓了一跳:“郡内情况具体如何?”
齐平沙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快步向前而去:“桃延郡的人来后,陛下便遣我来此处找您,故而我也不太清楚当地的具体情况。”
怡河平原风虐雪饕,走近之后江玉珣才看到前方竟然停着一驾马车:“……这是?”
齐平沙转身向江玉珣再行一礼。
他深吸一口气道:“还请江大人备好冬装、厚衣,今日或许要出趟远门了。”
江玉珣轻轻点头,下意识攥紧手心:“我明白了……”
自己
恐怕马上就要出发前往桃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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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延郡的情况比江玉珣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回到仙游宫的时候,东行的马车已经备好停在了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