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剩下摇动的烛光。
安格尔提出的这一要求,实在有些荒唐了。危吟眉到底是一国皇后,怎么能改嫁别族的首领?
危吟眉与南昭王素未谋面,自然不会觉得他对自己产生了什么旖旎心思。
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这么说,怕更多是为了震慑住她,叫她望而却步。
危吟眉投在墙壁上的身影随风摇晃,她抬起头道:“安格尔大人,我来南昭是为了向南昭王借兵,此行既下定决心,不达目的不会轻易回去。南昭国王提出要求,我都可以考虑,只是联姻未必是最好的方法,南昭若是想试探大祁的诚意,不必这么麻烦。我作为一国皇后,只身前来便是最大的诚意。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与他谈。”
话语虽然轻,却掷地有声。
她明明坐在黑暗中,眼里却一片清亮。
安格尔微眯了眯眼,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在打什么算盘,晦暗的眼底也升起了几分光亮。
他唇角露出一抹笑:“南昭王想要看看大祁有多大的诚意,娘娘此次前来,表现出的气度与魄力,确实让在下折服。”
危吟眉心想南昭王果然是要试探她。
她面上浅浅一笑,只不过在安格尔看不到的地方,手心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最初与安格尔面对面,她心中是有些紧张的,直到现在才慢慢平静下来。
二人又聊了一番,安格尔看一眼外头的天色,道不早了准备离开,道:“深夜来打扰娘娘,确实是我唐突了。为了表达歉意,我可以将我知道的一点消息告诉娘娘。此前北汗人说摄政王被擒,实属无稽之谈,他们在草原上找到的只有摄政王的尸体。”
危吟眉心一滞。
安格尔继续道:“摄政王被乱箭射死。据说他到死前,手上还握着一只剑穗,似乎是什么人给他的重要信物。”
危吟眉:“剑穗?”
安格尔点头:“是剑穗。娘娘知道?”
危吟眉追问:“那剑穗是何样的?”
安格尔皱了皱眉:“只听那剑穗坠着宝石美玉,极其好看,连同摄政王那把剑都被北汗人当做宝物给抢了去。”
这话一落,危吟眉脸色像是被刺了一下,苍白得过分。
安格尔问:“娘娘怎么了?”
危吟眉笑着摇摇头:“无事。”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和谢灼初遇、他随手送给自己的那个剑穗,她将它保管了九年,后来谢灼回来,她需要一个孩子,找他寻求帮助,就将这个剑穗又塞给了他,企图以此勾起他的几分回忆与怜惜之情。
说那剑穗是二人的信物也不为过。
他一直将那剑穗坠在自己的长剑上,死前也紧紧握在手里吗?
对方连剑穗的样式都清楚,想必不会骗她。
或许是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危吟眉得知后心中竟没多大的起伏,若不是说话声已经有几分颤抖了,她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异样。
“摄政王的尸首在哪里?”
“在北汗军营里。”
危吟眉垂下眸光,轻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安格尔道:“是我不该向娘娘说这话。看娘娘这样失魂落魄,应该是极其想念摄政王的。”
危吟眉抬手理了下鬓边碎发道:“确实是有点想他的。”
坐在他对面安格尔,指尖握紧了茶盏边缘,只不过他一向面色无波,便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也难以叫人察觉。
安格尔问:“娘娘想他?”
危吟眉低着头,低声喃喃:“不管如何,那毕竟是我孩子的父亲。”
安格尔的声音沙哑了许多:“娘娘,您别太难过了,若是摄政王还活着,也定然不想见您伤心落泪。”
危吟眉摇摇头,她拿起手绢,轻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珠。不想叫眼前这个陌生人将自己失态的样子看了去,面上恢复了得体的笑容。
她道:“多谢安格尔大人安慰。我来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得知摄政王已死,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当务之急,是大祁与南昭结盟。”
安格尔静静看着她。
良久,危吟眉才听他开口:“娘娘与摄政王之间确实感情至深,我看了也是于心不忍,我会将娘娘的话转告给南昭王,帮娘娘多进言几句。明日的谈判,就看娘娘的了。”
危吟眉终于等到了对方这话,轻声回道:“好。”
她起身送安格尔离开,二人走向外头,危吟眉没注意脚下,被椅子轻绊了一下,斜旁伸出一只手来搀扶住她。
危吟眉站稳了,想要抽出手臂,对方却不肯松开了,紧紧地握着,一直到危吟眉抬头,男人才将手一点点拿开:“娘娘小心一点。”
他的眸光灼热,毫不避讳地打量她。
原本还算宽敞的屋舍,因为他站起来,显得逼仄许多。
危吟眉被看得不舒服,而手臂被握着也隐隐传来疼痛感,她压下不适,“多谢安格尔大人。”
安格尔嗯了一声,往外走去。
屋门敞开了,夜晚的冷风呼啸钻进来,外面的人齐齐朝着二人行礼。
安格尔的脚步沉稳,在经过裴素臣身侧时,深深看了他一眼。
裴素臣察觉到了来自此人的不善之意,眉梢也带上了几分寒霜冷意,拱手道:“安格尔大人走好。”
安格尔走下石阶,身影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危吟眉看着他离开。安格尔身上流露出咄咄逼人之感,如此的熟悉,让危吟眉想到了谢灼。
他二人都生得太过高大,所以人与他们相处时,天然地觉得气势要矮上几分,每每都会头皮发麻。只不过安格尔比谢灼好像还高上几分,身量也魁梧得多。若非危吟眉时常与谢灼打交道,刚刚真要被安格尔的气场给震慑住。
冷风灌入袖口,危吟眉突然打了个寒颤。
裴素臣看到危吟眉回到居室,也跟了进去。
屋内冷得厉害,裴素臣替她将暖炉子点上,问道:“表妹,方才安格尔与你谈什么了?”
危吟眉道:“倒也没什么,只略微说了一点谈判的事,安格尔答应帮我在南昭王面前进言几句。表哥,明日我们一同入宫去。”
裴素臣点头说“好”。
夜已经极晚了,外头街上的吵闹声也逐渐不闻,裴素臣告退离开,在关门时,瞧见危吟眉一人静坐在案几前。
她双手抱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夜色透过隔窗流淌在她身上,她瘦弱的身影快要被吞噬,显得格外地孤寂。
裴素臣轻轻叹息了一声,将门慢慢地关上。
随行的人也去休息了,旅宿的灯一盏一盏熄灭。
那边安格尔走出旅宿后,便有手下迎上来,毕恭毕敬道:“大人。”
安格尔颔首。
手下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物,暗夜里折射出明亮的光。那是一只宝石剑穗。
手下收回目光跟上去,询问道:“大人有何指示?”
安格尔道:“派一队人在旅宿周围护着皇后安全。”
他抬起手,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这一回,安格尔的声音不再沙哑,更没有面对危吟眉时古怪的音调。
只因安格尔根本不是安格尔,更不是胡人。
谢灼在草原上撞见北汗的军队,历经九死一生逃了出来,没有对外宣告他还活着的消息,而是暗中来到南昭,扮作了南昭国的大臣。
谢灼有自己的谋算,早在私下接触到南昭王。
在一切安定下来前,他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今夜得知危吟眉前来,他来见她一面,已是出了格。
他也是真的想她了。
他作为摄政王“死去”的过去两个月里,大祁边防有些顶不住了,北可汗逐渐掉以轻心。谢灼也准备开始反击了,所以哪怕是她,也暂时不能知晓真相。
谢灼吻了吻手上握着的宝石剑穗,口中呢喃轻唤了一声“眉眉”。
正午天空是一片铅灰色,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空气中弥漫着羊奶的香味。
一群侍卫簇拥着危吟眉,行进了南昭王宫。
到了王宫内,危吟眉翻身下马,拢了拢身上披风。
给她牵马的胡人道:“娘娘您稍等,安格尔大人等会就到了,他带您去见南昭王。”
危吟眉将马鞭递给她,道了一声“好”。
没一会安格尔来了,危吟眉转头看向他,昨日夜里光线暗淡,他容貌看不真切,今日他立在阳光下,被阳光一照,看骨相也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只不过危吟眉实在不喜欢他那把胡子,所以她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安格尔依旧操着胡人的强调:“娘娘,我带你去见南昭王”
她身边的侍卫想要跟上,安格尔抬起手,示意他们留在这里。
裴素臣道:“我们实在放心不下皇后娘娘,还望安格尔大人通融。”
危吟眉看向安格尔:“我需要他跟着我。”
安格尔这才勉强同意,侧身让开了一步,却也只让裴素臣一人跟着。
三人往宫殿走去,南昭王宫不像大祁皇宫,这里的宫殿都是以石头堆成,宫殿顶部呈圆拱形,长廊上墙壁雕刻精美的壁画,恢弘而壮美。
三人路过了殿前广场,看到两个大汉正在角斗场里肉搏打斗,胡人们高声欢呼,面红耳赤。
哪怕到了深秋,那两个大汉也不惧寒冷,身上不停落下锃亮的汗珠子。
安格尔道:“我们北疆人都崇尚武力,男人强壮有力,才能挽最大的弓,跨最烈的马,守得住家园,保护得了心爱的女人。女人们也崇拜魁梧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能给她们带来更多的后代。”
危吟眉瞧着那两个强壮的汉子出神,安格尔问道:“娘娘呢,可还喜欢强壮的男人?”
危吟眉没料到安格尔会这么问,胡人的民风开放,的确出乎她意料。
她道:“男人强壮不强壮倒是另说。关键是能给女人安全感,这样的男人我也喜欢。”
安格尔意味深长:“那娘娘的头一任夫君,看来是比不过摄政王能给娘娘安全感了,所以娘娘才会去找摄政王二嫁,在娘娘心里也是摄政王分量更重一些吧?”
危吟眉心想,这安格尔对她的事未必太过了解了吧?她一时间十分狐疑,但也没多想,敷衍回了句:“是。”
安格尔得了这话,倒是心情不错地笑了起来。
一行人到了宫殿门口,安格尔结实有力的臂膀,推开沉重的宫殿大门,宽敞辉煌的大殿映入了危吟眉的眼帘。
王宫大殿笼罩在璀璨的华光之中,宝石耀目,浮翠跃金,富丽堂皇。
年轻的南昭王,身着一身华丽长袍,就坐在谈判桌后等着她。
见到危吟眉来,南昭王起身相迎:“中原的皇后娘娘来,是本王无上的荣幸。”
危吟眉回以礼节,“见过南昭王。”
等她抬起头来,就见南昭王眼中浮现一抹光亮,看向她的神色十分复杂,不过这神情很快消失不见,她想捕捉也捉不到了。
南昭王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一旁的安格尔给她倒上了一杯羊奶茶。
危吟眉看向南昭王:“我在来南昭前,曾发信一封告知南昭王,想要与您谈判。大祁的北边起了烽烟,南昭与大祁接壤,若让北汗国的联军长驱直入,南昭想必也不能独善其身。”
南昭王坐在宝座上,手撑着额头笑道:“这一点我也清楚。北汗此前还来找我,要与南昭合作。”
危吟眉听后心一紧,“南昭王答应了吗?”
男人轻摇摇头:“尚未,我在权衡利弊中,就收到了娘娘您的来信。皇后您此番前来,给南昭的交换条件又是什么?”
危吟眉问道:“南昭王您此前是不是说,想要与大祁联姻?”
南昭王抬起杯盏,正要喝茶,听到使者将这话翻成胡语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呛了一口水。
他这么大的反应,让危吟眉有些诧异,这话不是他亲口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