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林显然也很害怕,他快速地抬头看了简子晏一眼,又跪伏回去,声音虽然紧张,但吐字清晰:“回皇上,此案牵涉甚广,想必也不止是摄政王大人一人牵扯其中,微臣以为,摄政王大人多年来为国为民,所作所为百姓皆看在眼中,如果贸然打入天牢处置,恐怕会引起民间的不满!还望皇上深思!”
裴明珏微妙地沉默了片刻。
上官林所言不虚,即使满朝文武都知道简子晏的心思,但是站在百姓的立场的确不得不说一句,简子晏没有做过一件危害到他们的事,他的铁腕与残酷,更多是针对朝中百官,以及……他和他的父皇。
裴明珏心口有些疼痛,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不说话,自然也没有人敢说话,众人都感受到皇帝的雷霆震怒,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因此也就没人看到,简子晏趁这个间隙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望着裴明珏,眼中闪过极深的欣慰和爱怜。
当年那个精致漂亮得像个女孩,总是带着一股怯意的孩子,终于还是长大了。
他变得隐忍,变得强大,变得成熟而英俊,同样也变得……心狠。
即使这份心狠就是针对他的,简子晏也仍然感到无比欣慰,在裴明珏看向他之前,他再次垂下纤长的眼睫,遮挡住眼角一闪而逝的泪光。
他以为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动作,然而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尽数落在站在裴明珏身后的顾问山眼中。
顾问山望着苍白阴鸷的摄政王,脸上划过一道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裴明珏目光掠过简子晏,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上官大人所言有理,既然如此,在案件查明之前,先将摄政王送回府中,非传召不得踏出府中一步。如此一来,可没有意见了吧?”
任谁都能听出他的不悦,即使是上官林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磕头,跪谢圣恩。
在即将被押下去之前,简子晏路过裴明珏,听到了他极轻又极恨的声音。
“姑且让你多活几天罢了。”
简子晏不但不生气,反而勾起唇角,不含情绪地笑了一下。
“微臣告退。”他说。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金銮殿,众大臣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一场惊天动地的突变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不,也许还没有过去。看着新帝阴沉的脸色,这些混成人精的大臣战战兢兢地想道。
真正的雷霆,也许从此刻才真正开始。
……
说是被护送回府,实则就是被软禁起来,摄政王府所有的下人都被撤了出去,全部换成帝王亲信御林军,府中没走几步就有精兵强将在看守,别说摄政王是个不会武功的文人,哪怕他长了双翅膀,恐怕也飞不出这重重牢笼。
简子晏对这些视若无睹,更将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置于身后,回来之后就直接进了房间。
他似乎严格遵守着皇上的御令,哪怕没有人限制他走出房间,他也一步不曾踏出,对于水准骤然降低了好几个层次的餐食也不在意,其他人送什么他就吃什么,其余时间都安静地在房间里看书,安静得像个死人。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尽数汇报给了裴明珏。
是夜,御书房中,裴明珏看完呈上来的密信,眉眼间淌过一丝阴郁。
顾问山问道:“皇上,可是简子晏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还没死。”裴明珏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不耐,说到这个词,他眼神忽然一动,若有所思地望向顾问山。
顾问山也心中一动:“皇上是想?”
“只要他还活着,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裴明珏道,“连上官林都敢站出来为他说话,他的势力也许比我们之前调查的还要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不一下就将这条虫的头颅砍下,它迟早还会复活,等它再活过来,可比先前还要难对付千百倍。”
顾问山认真地看了眼裴明珏,对方的五官在灯火边缘闪烁着不明的阴影,只一眼,就能感受到那股极具压迫感的气势。
“陛下是想直接杀了他。”顾问山道,“您已经等不到大理寺调查出最终结果了。”
“是,我想杀了他,这些年我无数次午夜梦回,做过最美妙的梦,就是亲手杀了他。”裴明珏说着阴狠的话,面上却没什么波动,只有背在身后握成拳的手暴露了他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我亲眼看见他走进父皇的寝宫,也亲眼看见他杀了父皇,难道这还有假么?无论大理寺调查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顾问山沉吟:“既然皇上如此坚信,那为何不多等一段时间,等罪名落实之后,好将他……”
“我等不及了!”
骤然爆发的大吼让顾问山将话都吞了回去,裴明珏脸色变了变,压抑地沉默了须臾,才道:“问山,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从我看见他杀了父皇那天开始,从他恩将仇报,给我喂下那种毒时,我就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杀了他,你懂那种亲眼看见亲人被杀的感觉,现在仇人就在我随手就能杀死的地方,我等不了。”
顾问山面容沉肃:“臣当然知道,当年臣的一家被连夜血洗,如果不是那名神秘人将臣救下,现在与皇上说话的,就是一缕孤魂野鬼了。”
对于这件事,裴明珏当年虽然还年幼,但也听说过。
忠勇大将军一族一夜之间被血洗,最后只剩下顾问山一人侥幸存活,还是被人所救,这件事当年名震一时,连他父皇也被惊动,不但给了唯一幸存的顾问山诸多赏赐,还令严查凶手。
然而奇怪的是,在天子脚下犯下如此匪夷所思的罪行,匪徒却躲藏得毫无讯息,连救下顾问山的那个神秘人也没有丝毫消息。
想到这件事,裴明珏也面露叹息,他拍了拍顾问山的肩头。
顾问山不顾生命危险掩护他东山再起,回朝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们之前已然不像寻常的君臣,更像是生死之交的兄弟。
顾问山很快收敛起情绪,他感叹地道:“皇上能这么想,比之从前可真是让臣甚为欣慰。”
他还记得当初裴明珏刚刚逃离皇宫的时候,那么狼狈不堪,却还是心地软弱,一直说着不相信简子晏竟真的这么狠心,将事情做到这一步。
年轻的皇帝终究还是成长起来了。
“如今的我已然不是当年的我了。”裴明珏微微一笑,颇有几分简子晏阴鸷狠辣的风采,“简子晏,必须要死。”
顾问山沉默良久,还是隐晦地叹了口气。
明知道不应该,他这些天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天偶然一瞥到的青年的神情。
那种眼神,绝对不是看着仇人,而是犹如望着刚刚长大的孩子,虽然只是一闪而过,让时隔几日,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己当时看错了。
不过如今裴明珏是皇帝,他决定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这种小事就不值得特意提出来说了,徒增厌恶。
“不知皇上想赐他何种死法?”顾问山道,“应当不甘于将他直接砍头吧。”
“当然不能如此便宜了他。”裴明珏眼中流过一抹暗色,指甲几乎掐入自己的掌心,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巨大的恶意。
“我要选择让他最痛苦的方法,让他死在曾经他自己的手段里。”
……
这晚没人来给简子晏送饭,等来的是一道圣旨,命令简子晏即刻入宫,接受圣上亲自的审问。
简子晏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接了旨,就准备前往。
在踏出房门之前,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他这住了许多年的屋子。
也许今晚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简子晏心中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即将迎来解脱的轻松和坦然,他细细地将屋门锁好,然后被押送进了皇宫。
他被带到金銮殿上。
偌大的金銮殿此时空旷冷寂,只有烛火在摇曳着幽明的光,踏进去犹如进入一座巨大的坟墓。
简子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在进来之后,却看到一桌酒宴摆在金銮殿正中的位置,上面已经摆好了酒菜,正冒着香甜的气息。
简子晏停下脚步,复杂地望着这桌酒菜。
“怎么,朕特意吩咐人做了你最爱吃的菜招待你,你不满意吗?”
年轻而充满威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裴明珏身穿龙袍,一身明黄更衬得他龙章凤姿,挺拔不凡,赫然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少年君主。
简子晏望了他许久,缓缓下跪:“参见吾皇。”
看着他恭敬的动作,裴明珏唇畔划过一抹冷笑,又很快隐去。
“坐。”
君有令,臣不得不从,简子晏沉默着坐在酒桌前,望着这桌诱人的菜肴。
裴明珏坐在龙座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为何不动筷子?”
简子晏道:“皇上没有下令,微臣不敢。”
裴明珏的手扣在龙椅的扶手上,紧得指甲边缘都泛起白线:“你如今倒是学会忠君之道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觉得你的伪装还有意义么?”
简子晏脸色本就苍白,此时更加仿佛没有一丝血色,他唇边流过一丝苦笑,伸手主动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动作无比平稳。
“皇上,微臣知道你恨我,也早已在等着这一天。”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成王败寇,微臣认了。”
随即,他在裴明珏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仰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