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珏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即使梦里的场景无比真实。
他正在御花园中,周围尽是熟悉的景色,他蹲在一处假山的后面, 小声唤着“咪咪”。
一低头,他看到自己的团龙缎面衣服的下摆,正是当年的太子服饰。
年幼的声音,较小的手掌, 太子的服饰, 还有那只叫“咪咪”的猫,这是……
裴明珏心中一个咯噔,极力想要站起身,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操控这具梦里的身体。
他能听见看见梦里的一切, 只是意识被囚禁在了一处, 他也只能看着梦里的自己行动。
但他的心脏忍不住嘭咚地跳动起来。
当年年幼的太子因为无人说话, 孤独地在御花园游玩时遇到了一只橘色的小猫,猫咪不知是从哪个宫里跑出来的,好像已经流浪了很久, 整只猫都瘦骨嶙峋毛发虬结,他看着可怜, 也心生喜欢, 就将小猫偷偷养在这假山的洞里, 时不时省下自己的餐食,给小猫带过来。
他唤它“咪咪”, 这曾经只是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直到……
“太子殿下, 您在这儿蹲着, 是在找什么?”
真正的裴明珏与梦里的裴明珏心口俱是重重地一震, 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他们一个是激动,一个则是恐慌,穿越六年的灵魂附着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再次看见了当年令他一见倾心的一幕。
这日天气和暖,晴空高悬,丝丝棉絮般的白云从这人头顶飘过,即使是逆着光,也没有减损分毫他的光芒神采。
十八岁的简子晏一身白色的太傅官袍,微微躬身看向年幼的太子,长眉凤目,眉眼间含着温润的笑意,却又别有一股孤高傲气。
这种傲不是傲慢,而是源于对自身才学的自信,气势毫不盛气凌人,反而让任何见到的人都忍不住感叹,好一个天骄少年郎。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那一刻裴明珏心跳失衡,几乎看呆了。
即使是六年之后的裴明珏,也仍然忍不住再次沦陷在这抹风采之下,只是他比小裴明珏要更快反应过来,他痴痴地望着简子晏这抹笑靥,忍不住想要抬起手臂抚上他的脸庞,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操控哪怕一根手指。
看到小太子不说话,简子晏就伸出官袍下的手臂,为小太子遮着阳,衣袍滑下,露出白玉般干净漂亮的小臂,甚至比衣服还要白净几分。
“太子殿下,微臣简子晏,从今日起,就是殿下的新太傅了,您对我还满意吗?”
一阵微风吹过,简子晏垂落鬓角的发丝拂过他俊俏的五官,霎时间美人如玉,仿若画中之人。
六年后的裴明珏痴迷地望着他,完全忽略了小太子手忙脚乱又故作矜持的回礼。
十三岁的他嫩得像刚破土的小竹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但他从今天开始,心中牢牢刻下了一抹皎若明月的影子。
在这阳光明媚的白天,他见到了他的月亮。
随着猫叫响起,简子晏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小太子的小秘密,小太子非常紧张,因为在这个对他只有严苛要求的宫廷中,他是不被允许拥有宠物这种让人心软的东西的,如果被发现了,小猫只有被处死一条路。
然而简子晏敏捷而轻柔地抱住小橘猫的前肢,将他抱入了怀里。
“这是殿下的猫么?”在小太子惊慌的注视下,简子晏伸出修长莹润的指尖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垂下眼抿唇微笑,“非常可爱。”
“它……它是……”小太子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个理由。
还没等他想出来理由,简子晏就伸出食指,轻轻抵在了小太子的唇前,伴随着一阵温润清香,那明月般的人靠过来,对他狡黠地眨了下眼。
“微臣见这小猫,心中甚是喜欢,如果殿下肯忍痛割爱,微臣定会好生照顾着它,从今往后,只要殿下功课合格,微臣就会将它带来陪殿下玩耍半日,殿下觉得如何?”
小太子一怔,浑身的紧绷渐渐放松下来。
“好,那就……麻烦了。”小太子仰起头看向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少年,眼中冒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璀璨星辰,“太傅。”
裴明珏看着简子晏脸上绽开的笑意,心中被无尽的悔恨与爱慕反复撕扯。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简子晏不动声色又极尽温柔地救下了他的小猫,只是后来他们形同陌路,这只猫……也沦为了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
裴明珏眷恋而贪婪地凝望着简子晏的一颦一笑,也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再次见到这样的他了。
然而周围的环境突然波动起来,意识到什么的裴明珏满心惊恐,发出无声的大吼:“不!”
他周围的场景变换得非常快,有简子晏倾心陪伴的两年如光阴流水,飞速地在他眼前流淌而过,他只能窥见分毫零碎的片段。
简子晏带咪咪前来看望他。
简子晏从宫外带来他喜欢的点心与糖葫芦,说着:“汝之努力,赏之不伤。”
简子晏在他发高烧的深夜特意赶来,衣不解带地为他擦汗更衣,照顾他整整一夜。
简子晏走在前方背着诗文,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简子晏念一句他跟一句,两人在繁花似锦的小路上慢慢地走着,简子晏满心家国天下,他满心却只有他的背影。
……
那么多的片段从眼前一晃而过,不知不觉之间,裴明珏已然泪流满面。
他的指甲几乎扎穿了手心,却仍然无法压制心中的后悔怅恨。
他怎么能忘记这些?这是他人生中唯一拥有快乐和意义的两年啊。
无论他多么想要回溯和留住这段时光,他也永远地回不去了。
很快,两年的时光过去,裴明珏再次站稳,当他看清周围的环境,心中浮现出隐隐的恐惧。
夜凉如水,乌云遮蔽了洁白的冷月,只有细碎的星光洒落在地上,如星子坠落,而白月无眼。
裴明珏听到自己变得粗哑几分的声音:“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简子晏仍是那身白色的衣裳,只是神色冰冷,眉眼间隐隐泄露出几分疲惫,这时的他周身已然没有那温润的骄傲,衣袍包裹着瘦削的肩头,有了几分萧瑟冷厉。
“若殿下没有听清,微臣再重复一遍。”他的嗓音也不复曾经的清澈,有了后世摄政王的喑哑阴沉,“如今殿下已年近十五,再做这些孩童般讨巧幼稚的举动,该当挨罚。”
裴明珏跟着身体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被随意丢弃在地的荷包上。
他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他听闻民间的男女,送荷包给心上人是最含蓄温柔的表意,于是他不顾身份,连熬半月,才勉强绣出这一个乱七八糟的荷包。
即使他知道它丑陋,但他相信他的老师一定不会嫌弃,可能不会当成那种爱意,但因为是他所送之物,必定也会像咪咪一样,会被妥善保存。
然而现实给了他迎面的一棒,他的心血就这么被轻贱地撇到地上,连一眼余光都不值得。
“老师……”十五岁的太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隔了一个白天没见,太傅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他满心惶恐,想要拽住对方的袖口,“你怎么……”
然而简子晏已经转过身去,沾上夜露的冰凉袖口就这么从太子的指尖滑落下去,即使伸手了也没有抓到。
那抹最后瞥过来的眸光,比夜露还要令人发冷。
他就这么转身离开,带走了裴明珏生命中仅存的温暖,剩下裴明珏一个人站在原地伸着手指,无法将碎裂的自己重新拼好。
裴明珏明知道是这一幕,却还是一动不动地重新体会了一遍,当时的绝望与冰冷仿佛还萦绕在他的心头。
在这个平静而温柔的夜晚,他失去了他的月亮。
当时的他迷茫不解,如今他忆起那份密探,已然心痛得连呼吸都难以吐出。
这个时候,你已经看清了父皇的真面目,开始着手保护我了……是吗?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了被毒死的咪咪。
本来不愿意相信如旁人所说,那是被简子晏亲手毒死,但到了如今这步,却也不得不相信了。
没想到简子晏憎恶于他,以至于会迁怒到一只猫的身上,猫咪是中毒而死,死状分外凄惨,他去见过它最后一面。
如今想到那只猫支离破碎的尸体,他仿佛看到了属于他这个太子的未来。
第一步是他的猫,第二步是不是就该轮到他了?
从此他对简子晏竖起防备,两年的悉心陪伴终于败在了这次诀别之下,师生二人与其说形同陌路,倒更似仇人。
裴明珏死死盯着那抹白色的背影,无论他多么想冲上前去抱住他,让他不要回去,不要走向这条注定无归的道路,不要去承受那些本就不该他来承受的苦楚……但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影被乌沉的黑夜吞没,如同头顶被遮住的月光。
他的心撕扯般地疼痛着,他什么做不了,只能任由场景迅速变换,他竭尽所能想要在这些略过的片段中看清简子晏的容颜,却全部被挤压成残破的碎片。
倏忽之间,他的视线猛然停顿,眼前恍然又是简子晏的脸,只是这时他一身摄政王的玄色衣袍,眼尾和唇色都泛着诡异的殷红,眼神却是无比的恐惧。
他唇瓣轻启,在说:
——“皇上,求你。”
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响,裴明珏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从趴伏的床边抬起头,床上的简子晏正不甚安稳地睡着,面色苍白,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裴明珏惶恐地将手指抵在他的鼻息之下,在察觉到那微弱得几乎没有的呼吸之后,他紧绷的肩头蓦然坍塌下来。
他望着简子晏的睡颜,方才梦中的绝望与悔恨汹涌地攀爬上他的心头,他小心翼翼地握住简子晏一只满是针灸痕迹的手,以额头相抵,无声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