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山心中一沉,所有的紧张与期盼一起重重地往下坠去。
简子晏声音喑哑得厉害,却仿佛包含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如果我想要离开的话,在皇上离宫的那三年间,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走,但我都选择了留下。”
“为什么?”顾问山焦急地问,“现在没有人能限制你了,皇上也已经逐渐成长为一位明君,宫里应当已经没有你在乎的人与事了吧?”
简子晏叹了口气,在裴明珏的不在的时候,终于还是露出了复杂的目光。
“青玠……”他呢喃出这个名字,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说,“顾问山,你是大景的将军,我当初救你,并不只是因为可怜你,你从小就有领兵作战的才华,这点在后来的战事中得到过数次的印证,你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大景需要你,作为你这样的存在,拥有私念是不合适的。”
顾问山表情扭曲一瞬,他分不清此时心中荡漾的是心疼,悲伤,还是愤怒:“在你的心中,当真就只有大景,只有百姓吗?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岂能没有一丝为自己考虑的想法?”
简子晏望向他,道:“我有过。如果我完全没有私心,我就不会寒窗苦读十年,如果我没有一点私欲,我就不会忍受那些侮辱也要苟活于世。”
顾问山问:“那你的私心是什么?”
“我的私心……”简子晏恍惚了一下,瞳光恢复清明,“曾经我的私心,就是他年史书工笔,能留下我的贤臣之名。”
在这一刻,病魔带来的憔悴仿佛从他身上消退了,他的眼中燃起一簇艳烈的火苗,烧毁了他孱弱苍白的外表,一种从灵魂中迸发的力量跃然而出。
“旣登爵位,禄赐颐贤,布衾疏食,用俭饬身①,我做到了,自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即使人固有一死,我也问心无愧。”
顾问山呆呆地站在原地,被这份独一无二的私心所震撼。
“为……什么。”他怔愣地问,“人人都想做贤臣,却也无人……能做到你这般地步。”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简子晏。”简子晏脸上流露出几分孤傲之气,“我从小寄人篱下,无人在意,那时我就发誓,终有一天我要让这全天下都记住我的名字,虽然只是孩童幼稚的想法,但却是支撑我活下来的理由。”
顾问山抿起唇角,他回忆起所调查的摄政王的生平。
简子晏父母双亡,又家徒四壁,家中的亲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将卖与富贵人家做书童,那家人是当地有名的恶霸,仗着家中有钱堪称地头龙,对待一个买来的小童自然也不会多好。
在非打即骂中度过了童年之后,天资聪颖的简子晏通过偷听少爷上课,自己用沙土与石子练习,逐渐识文断字,并想办法偷出自己的卖身契逃了出来。
此后的调查因为年份久远不甚清晰了,只知道他一个人流离辗转,直到几年之后才被一个私塾先生所收养,从此世间就多出一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
“现在我已经不靠这个理由活着了。”简子晏道,“而我的私心,也就当做一场梦已经醒来,我不再有执念。”
“但若是我有执念呢?”顾问山控制不住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发抖,“我找了你那么多年,而你现在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去死?”
简子晏沉默片刻,眉眼柔和下来。
“我很抱歉。”他说,“不过我想,如果我死在只有我们两人在的地方,你也许会更难走出来了。”
顾问山终于忍不住,即使在边关打仗重伤垂死,即使几次受刑几乎去掉半条命,一辈子都没有哭过的他还是落下了泪来。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简子晏还是如此温柔地在为他人打算。
【顾问山原谅值已满】
“你还想要做些什么吗?”顾问山哑声问道,“我全都给你找来。”
简子晏沉吟:“那就,给我找几副笔墨来吧。”
……
在顾问山拿来上好的笔墨之后,原本已经行将就木的简子晏居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他甚至不用顾问山的搀扶,一步一步,慢慢地来到书案前,看着笔墨的眼睛泛着璀璨晶亮的光芒。
他静默许久,忽然执笔沾墨,随着他的书写,俊秀大气字迹跃然纸上,竟是几分与他本人不符的狷狂。
一品大将军顾问山亲手伺候笔墨,悄悄归来的裴明珏将自己隐在殿外面露痴迷,周围伺候的宫人也被吸引了目光。
所有人全都深深地迷醉在简子晏泼墨挥毫的风采之下,就算是没有见过当年状元郎的人,也不难想象出那种潇洒坦然,出尘拔俗的气质。
他们曾经怎么会以为这样一个人会做出那种献媚邀宠的不齿之事呢?
【419:“倒计时还有两天。”】
在重新拿到笔墨之后,简子晏就不再像个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人,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每天一睁眼就握起笔来,如果不是顾问山强行打断,他能一直写到笔头粗糙。
裴明珏似乎真的已经彻底消失在了简子晏面前,简子晏也没有再问过关于他的事,在休息的空档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神色一滞。
正巧顾问山的声音传来:“门外有个人想要见你。”
简子晏默默地将染上血丝的茶一口喝下,问:“是谁?”
“上官林。”顾问山道,“想见他么?不想见我就让他离开。”
简子晏愣了一下,道:“让他进来吧。”
……
上官林再次见到简子晏的时候已经恍如隔世,他只走到一半,在望见简子晏苍白枯槁,瘦削如纸的形容之后就愣在原地,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我还没死,倒也用不着急着哭丧。”简子晏道,“你见我就是为了哭一场的么?”
“不,不是。”上官林慌乱地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摄政王比他大不了几岁,在他的面前他却总觉得自己稚嫩如幼儿,一举一动都忍不住格外拘谨起来。
“摄政王大人,下官这次前来,是想要向您道谢的。”
“道谢?”简子晏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意外,“看来你也知道了一些东西。”
上官林来到简子晏面前局促地站定,可以看出他十分羞赧,但还是勇敢地抬起眼睛看向简子晏。
“陈惠海公公在临去世之前将一些事告诉了皇上,当时下官也有幸在场,这才知道原来曾经帮助过下官的人正是摄政王,一直以来都没能向您道谢,实属不该。”
说着,他双手合拳,向下弯下青嫩如竹的腰肢,虔诚而敬重。
“为奉报先生殷殷之谊,下官万死不辞。”
简子晏的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顶,眼神恍惚片刻。
“既然你有这份心意,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上官林立刻直起身子,认真地聆听着简子晏的吩咐。
简子晏看着年轻人俊俏正直的脸庞,清明坦诚的眸光,道:“我让你做的,就是他年右相之位,莫要让给他人。”
上官林猛地一怔,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我需要的报答。”简子晏平静地问,“你能做到么?”
上官林感到一股莫大的荣幸和震撼笼罩住了他,他承担着这份沉重的期盼与责任,郑重地低下头。
“回摄政王,下官,定当竭尽所能。”
简子晏淡淡地点点头,似乎早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看着摄政王重新开始磨墨,苍白颀长的手指按在墨色的砚台之上,显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姝色,上官林霎时不敢再看,连忙将视线转移到摄政王的脸上。
简子晏低垂着眼睫,身形单薄清减,却独有一份出尘之姿,仿佛清冷得不似凡间之人。
上官林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问出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敢问摄政王……当年下官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官,为何大人会注意到下官,并帮助下官到这一步呢?”
简子晏手上磨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抬头看向上官林,只是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是想要帮你,只是想要帮助曾经的我自己罢了。”
那般弱小无力,却又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的样子,何尝不是曾经的他。
上官林意识到了什么,眸中逐渐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上官林原谅值已满】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有注意到简子晏倏然惨白的脸色。
简子晏一手借助衣袍的遮挡捂住胃部,额头短瞬间已经渗出冷汗。
他维持住平稳的语气:“你可以走了。”
上官林愧疚于自己的失神,不好意思再打扰简子晏修养,正要出声告退,却见简子晏身体一软,整个人向下栽去。
“摄政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