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他想象中的监狱或者水牢,而是装潢华丽,绘着精致图画的穹顶,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熏香味道,对东方香料有所了解的他立刻就闻出来,这是有安神效果又极为昂贵的宁息香。
他无神地张着眼睛,思维还没有回溯,也分不清自己此时的处境,只觉得浑身都在疼,疼得让他想要尖叫。
然而他一贯不习惯将痛苦流于表面,所以他只是容色惨白地痛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急促地握在了掌中,随即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对方柔滑的金发虚虚凉凉地垂落在他的颊边,碧蓝的眼中满是担忧与哀恸。
简子晏静静地望着这双干净的,让他一眼沦陷的蓝眼睛,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他没有注意到菲利克斯骤然发颤的呼吸,视线瞥到一旁,看到了简安意。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醒来,脸上没有什么喜悦,只是眼底的神色微微一松。
简子晏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做梦。
他又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闭,吓坏了菲利克斯。
他来不及悲伤,微颤的指尖抚上简子晏的脸庞:“晏晏,你怎么样?不要再睡了,那些医生说,你再睡下去就可能……醒不过来了……”
这时,房间门被人打开,伦恩大步走进来,径直来到简子晏的床边。
他的步伐那么急促,走到床边时却猛地压住了步子,没有让自己的一身寒气带给床上的少年。
“醒了么?”他问,“我让人叫医生进来。”
他刚要回头吩咐,简子晏又睁开了眼,看着眼前堪称荒诞的一幕。
他想要问什么,一张口却被嗓子的刺痛阻止了声音,转而咳了几声,又咳出几丝血。
人的目光同时凝住了,伦恩抿住唇,大声命令医生赶紧进来,菲利克斯轻轻吻上简子晏的唇。
“先不要说话,晏晏,等你好了再说。”
伦恩一回头就看到这一幕,他脸上浮现出暴怒,一把扯住了菲利克斯的衣领。
“你给我滚开。”他寒声说,“他还没有原谅你的时候,你就是个等待宣判的罪人,认清自己的身份。”
菲利克斯纹丝不动,他悲伤爱恋的目光集中在简子晏的脸上,直到简子晏叹了口气,用眼神安抚了他一下。
他瞬间如同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眼里的悲伤还没有收敛起来,唇角已经勾起了笑意。
医生战战兢兢地进来,为简子晏检查了一番,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苦,也越来越恐惧。
“他怎么样?”菲利克斯迫不及待地问。
“这……”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抬眼看到伦恩刀扎般的眼神,直接腿一软跪了下来。
“上将,这位少爷实在是伤势太重了……”
“你想说什么?”
“他……他……”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心一横,“他的身体早年受过很严重的伤,早就亏空了,再加上新受的那些伤,更是榨干了他的生命,他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伦恩的眼神变得可怕起来。
“实在是无可救药了吧。”
嘶哑平静的声音响起,房间里霎时一静。
简子晏又咳了两声,自己抬手擦去了涌出唇边的血丝。
“何必难为他。”他看了眼简安意,又看向伦恩,“最想让我死的人都在这里,听到这个消息,你们不应该鼓掌相庆么?”
伦恩暴怒的神色呆滞下来,简安意的背脊愈加僵硬。
菲利克斯目光空茫。
这把刀没有直接扎向他,他却比另外两个人更痛。
这再一次地提醒了他,原本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少年本可以不用伤到这个地步。
是他亲手害了他的少年。
“比起为难一个医生,我倒是有别的事想要知道。”简子晏看向菲利克斯,“无论你瞒了我什么,都告诉我吧,除非想一直瞒我到死。”
菲利克斯重重地一颤:“不要说那个词。”
气氛僵持片刻,伦恩挥手示意医生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四个人,菲利克斯坐在床边,望向少年乌黑的眼睛。
“晏晏,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告诉你。”他轻声说,“我不是人类,不是你以为的贵族遗嗣,我是人鱼王,是海中王国的王。”
一片寂静。
伦恩和简安意震惊地看向他,他们之前是猜出了他应该是一条人鱼,但他们没想到,他居然是整个大海的王!
菲利克斯来不及关注别人,他将早已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出来,生怕他说得慢一点,就不再有坦诚的勇气了。
“多年以来,海国的先人一直告诫我们,不要让陆地生物得知我们的存在,但是佩诺玛势力庞大,他们经过多年的秘辛考究,还是知道了我们的存在,他们一直想要找到我们。”菲利克斯说,“所以你刚出现在月牙湾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佩诺玛派来的,我以为这是一场针对海国的阴谋……”
他越说,就越发难以启齿,连另外两人的目光都变得艰涩起来,他已经垂下眼帘,不敢去看简子晏的神色。
“所以我伪装成落难的人类试探你,也一直派人跟着你调查……”
简子晏突然出声:“你一直派人跟着我,所以我离开月牙湾之后经历的所有事,你都知道?”
菲利克斯感受到这个问题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深渊,但他抿了下唇,还是轻轻点头。
简子晏的声音消失了,片刻之后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哑了几分。
“你不是被抓上破坏者号的,伦恩没有能力威胁到你,是你自己上了那艘船。”
破坏者号,就是他去阻拦伦恩时上的那艘船。
菲利克斯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是。那时我知道了那个岛上有些什么,救下奴隶在佩诺玛是叛国的大罪,你不可能是佩诺玛的人。”
伦恩找准时机,小心地插了一句话:“我没有带走那些奴隶,让他们继续留在那个岛上生活,岛上没有宝藏,以后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
“晏晏,我知道错了。”菲利克斯急切地说,“我知道我不该怀疑你,不该骗你,我……”
“你知道了我不可能是佩诺玛派来的阴谋,所以结束了对我的考察,确定了我对你的王国没有威胁,你才决定去救我。”简子晏的声音打断了他,“是这样么?”
菲利克斯被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他嘴唇颤抖,找不到任何话来解释和反驳。
“晏晏……”
他惊慌地抬起头,对上了简子晏的黑眸。
这双黑色的眼睛没有一丝光芒,幽深沉寂,比永夜更加深邃,也更加黯淡。
明明简子晏的神态如此平静,菲利克斯却感到了极致的恐惧,他迫不及待地握住简子晏的手,只有紧紧贴住少年的皮肤,才让他那种即将失去重要宝物的恐惧稍微减淡一丁点。
“晏晏,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控制不住声音的发抖,“我应该相信你的,是我太自大,我不应该……”
“你是为了你的臣民,你的国家考虑,有什么错呢。”
简子晏轻轻地说着,却用力地,一点点地抽出了自己手。
菲利克斯瞪大了眼睛,他手指蜷缩了一下,极力扼制住自己想要将少年的手抓回来的冲动,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
“晏晏。”他不知所措地叫着少年的名字,除了这个之外,他想不出他还能说什么,但他觉得如果不说点什么,少年就要彻底离开他了。
“我是认真的,菲利克斯。”
简子晏甚至对他笑了一下,只是让菲利克斯浑身发冷的是,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暖和亲昵,这抹笑更像是公事化的,客套的笑容。
“你是海国的王,你要为自己国家的立场作出考虑,一个陌生的,可能对海国有敌意的人类进入了你的领地,你会怀疑和试探,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你只是履行了你自己的责任而已。”
他条理清晰,语气冷静,而菲利克斯瞳孔放大,眼神恐惧。
“不……”菲利克斯的眼圈红了,他了解简子晏,如果他还爱着他,在乎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原谅,这分明是划清界限的……决绝。
“晏晏,我求你不要这么冷静,你不应该这么冷静,你发火吧,打我吧,求求你不要这么……不在乎我……”
简子晏伪装得完美的冷静面具忽然龟裂出一道缝隙,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语调明显变了。
“是我不在乎你吗?菲利克斯,从你出现在破坏者号上开始,我的一言一行,哪一点不是为了保住你的命?你告诉我,是我不在乎你吗?是你……不在乎我啊。”
在那丝让人震撼的哭腔里,倔强的少年终于掉下了一滴泪。
难过吗?也没有那么难过。
只是感觉快要死掉了而已。
简子晏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以为母亲对他疼爱有加,但实则母亲为了自己的前途巴不得亲手把他弄死。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比山海更重的情谊,却发现自己的爱情始终都建立在他的一厢情愿之中。
他这一辈子,好像总在高看自己。
他努力地去做许多事,幻想着自己很重要,但是他的每一步都没有走对过。
也……从来不曾真正对谁重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