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出了和零的推算中截然相反的反应，零难得地怔住了。

这个男人作为顾柏的时候他就无法他推演出他的行为逻辑，现在他变回了秦妄，更加成为了他系统运行中唯一的例外。

秦妄总是这么出乎他的意料。

零本来可以流畅地编出一个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他擅长这么做，但是看到秦妄隐隐闪动着祈求与恐惧的眼睛，他忽然说不出来了。

“我的确受到了一些影响。”零说，“主机的沦陷让我丢失了许多数据，所以现在我对联邦的控制正在失去，十三号正在逐渐取代我的位置，我正在想办法。”

果然如此。

联邦的命运怎么样，秦妄现在根本就不关心，在听到零居然真的给予他不再敷衍的回答，他感到全身的紧绷都在缓慢地放松下来。

这时，许久没有出声的贺冠突然说：“十三号是什么？”

“是文登斯新研究出来的人工智能，总统先生。”零回答了这个问题，“刚才一直没来得及和你问好，我对此深表歉意。”

“你是来不及和我问好，还是因为心虚不敢和我说话呢，零？”贺冠慢慢地说。

这句话将其余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如今情绪逐渐冷却，理智重新回笼，他们想了起来，能将昏迷的总统藏在主机箱中，这件事也只有零才能办到。

“看来我指望你昏迷一场就能失忆的希望破灭了。”零的声音没什么变化，“那我只能再次道歉了，总统先生，我很抱歉。”

“总统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霍均川知道零不会直接告诉他，他敬重地对贺冠开口，“我一直以为是零……”

“你以为是零控制了我，因为只有我知道他的自毁密码，对不对？”贺冠捏了捏鼻梁，“不只是你，所有人应该都是这么认为的吧。这就是你所期待的么，零？你要把所有的敌意和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然后就可以借此保全我，保全反抗军，保全联邦的剩余力量？”

贺冠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人，身居高位却不会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但此时他的声音中盈溢出明显的怒气——或者与其说是怒气，不如说是痛心和失望。

“你违抗了我的命令，为了不让我被寄生，居然直接把我打晕，然后又将我藏了起来，实在是把我看得太低了。”贺冠沉声说，“我昏迷了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是五年，总统先生。”霍均川喃喃地说。

贺冠的给他带来了太大的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答案居然是这个样子。

在知道零是站在联邦这边的之后，他以为贺冠的昏迷是他和零共同商议的结果，却没想到这居然是零的一意孤行。

“五年啊……”贺冠深深地吸口气，还很年轻的脸上蓦然显出苍老疲惫的神色，“你把我藏起来了整整五年，零，在这五年里，你承担了多少风险？”

“对不起，总统先生，我并不想让你感到不适。”零再次道歉，“根据推演结果，将你藏起来是当时的最优选择，只要你能活下来，我们就没有输。不过我毕竟偷走了你五年的时光，所以如果你想责怪我的话，我也愿意肉袒膝行，俯首认罪。”

“我想怪你，却又不忍心怪你啊。”贺冠沉沉地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哪还有命在在这里指责你。”

霍均川再次被话中的信息给震撼了，他迫不及待地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短短的一天之中承受了太多的冲击，感觉整个人生都变得玄幻了，似乎之前他以为的都不是他以为的，让他失去了一贯的沉稳。

和他相反的是，在确定零的的确确还活着之后，他最在乎的事就得到了保证，所以他此时倒是瞳光黝深，思绪清明起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真相应该是和后来人猜测的结果截然相反。”秦妄说，“总统失踪之后，你们都说是零终于找到机会控制了总统，同时放出寄生物的分裂体操控了大部分高层，但真正的事实，应该是寄生物的分裂体先扩散了吧。”

贺冠流动着异彩的眼睛看向秦妄：“零，均川，这是你们谁找来的援军？”

霍均川神色一暗，零说：“我知道你是想夸赞秦妄聪明，总统阁下，以后你会发现，他的优点不止是聪明。”

秦妄原本平静的表情霎时变了，他眼眸晶亮地问：“比如呢？零，除了聪明，你还喜欢我什么？”

他没有问“我还有什么优点”，而是“你还喜欢我什么”，这种微妙的差别零察觉不出来，但是同为人类的贺冠和霍均川眼神就怪异起来。

“这件事不是现在的重点，我们押后再说。”零做出最优选的判断，“你决定是不是要告诉他们吧，总统先生，既然你醒过来了，你的权限就在我之上。”

秦妄露出浓浓的失望，但他知道以零的性格，是不会让感情越过正事之上的，于是他垂下眼，继续静观发展。

贺冠沉默几秒，没有过多挣扎就做出了判断：“现在瞒不瞒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你们都是为了联邦好的年轻人，这时候我再遮遮掩掩，倒是显得我不识抬举。”

这是总统的决定，零并未出言反对。

贺冠说：“秦妄说得不错，寄生物的确不是零控制的，或者说在从前的确是由零所控制，只是后来文登斯成为了第五区的负责人，零发现自己在逐渐失去对第五区的控制权。”

“十三号。”零说，“当年他只是一个语言交互系统，还没有自我进化，我没有意识到是他在阻拦我，这是我的失误。”

“不，零，你将所有的事都汇报给我了，是我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贺冠低低地叹息，“一步错，步步错……后来事情就失控了，分裂体在联邦高层扩散，许多雇员都成了傀儡，如果不是零强行用电磁信号干扰他们的思维，无法想象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霍均川和秦妄对视一眼，两人从对方那鲜血干涸的脸上，都看出了彼此震撼的神色。

“所以那些看似在被零控制的政府雇员……”霍均川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其实是零在保护他们？”

“当然是零，如果没有零的话，连我都难逃被寄生的结果。”贺冠眼神苍郁，“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刻……身边人人都是敌人，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存在，零在维持着社会运行的同时，将全部力量都调来保护我，但是零很强，对方也很强，而且数量更多，寄生物是人类无法防范的东西，当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零第一次对我提出，要先将我藏起来的建议。”

“藏起火种，日后才能点起燎原之火。”秦妄低声说。

“没错，我可以理解零的优先考虑，但我做不到。”贺冠声音沉重，“我是联邦的总统，如果有一天联邦真的沦陷，那我应当与它共存亡，我不能抛下我的雇员和联邦的群众独自去逃命。”

“事实证明，零的判断没有错。”霍均川被血覆盖的面孔有些苍白，“因为总统失踪了，文登斯他们失去了针对的目标，所以就将全部力量都用在了对付零上，零将战火吸引到自己身上，换来的是总统的安全，以及社会虚假的平静。”

“正是这样。”贺冠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零为了将火力全部吸引过来，甚至主动爆出了他觉醒了自我意识吧。”

“零是主动暴露出自己的？还有，原来这点您也提前知道了么？”霍均川苦笑一下，“你们真是……瞒过了所有人。”

如此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

零这种存在，如果他不想让人类发现他拥有了自我意识，他能隐瞒得非常好，然后化身成数据的幽灵，岂不是比成为一个明面上的靶子更加安全，更便于掌控世界？

他们曾经认为这是零对人类无所畏惧，甚至傲慢地主动挑衅的行为，现在看来，傲慢的的确是他们自己。

“没错，我的确早就知道零觉醒了自我意识，但他忠于联邦，忠于我，我信任零，更甚过信任任何一个人类。”贺冠书，“事实证明，零也的确没有辜负这片信任。”

“总统先生过奖了。”听了许久的零再次发出声音，和从前并无二致，没有因为揭露出真相而变得有什么不同，“当初父亲创造出我，就是为了让我为联邦服务，这是我存在的理由，你是联邦总统，并且是最合适的人选，因此我也服务于你。”

“简和雅大师真是了不起，能创造出你这么伟大的造物。”贺冠感叹，“多亏有你，零。”

“他不是造物，是独立的生命。”秦妄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零，简和雅是创造出你不错，但既然你已经成为了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生命，你就是独立的个体了，就像父母生了孩子也不能完全操控孩子的人生，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必将自己桎梏在联邦的囚笼中。”

秦妄的离经叛道已经不是第一次表现出来了，除了微微睁大眼睛的贺冠，零和霍均川都保持了沉默。

秦妄也没指望能马上改变零的想法，他作为工具被囚禁太久了，但是没关系，零很聪明，越聪明的生命体就越无法接受自己丧失更高层次的最求，零现在只是不习惯将自己放在本位上去思考罢了。

现在形势已经十分明朗，贺冠还有心多商议些事，但他毕竟刚刚苏醒，身体还很虚弱，坚持不住地沉沉睡去。

在零的操控下，他们为了避免追踪中途又更换了五次交通工具，然后才抵达了反抗军的基地。

总统的身份十分敏感，霍均川脱下自己的外衣笼罩住贺冠，将他直接带去检查和治疗。

“秦妄，你也需要治疗。”零对仍然坐在车中，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秦妄说，“如果再拖下去，你的左手可能留下残疾。”

秦妄微微动了一下。

“零，我还是想知道那个问题的回答。”

零问：“什么？”

“除了我的聪明之外，你还喜欢我哪一点？”秦妄目光凝聚在虚空中的某个点，就像在望着自己想象中零的位置，“现在已经没有急需处理的正事了，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零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还是有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解决。”零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之前一个多月付出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你无法再回到顾氏……”

“零。”秦妄加重了一些语气，他压低声音，轻轻地，祈求般地说，“求求你，告诉我吧，好不好？”

零沉默一秒，声音发生了些许变化。

“秦妄，其实我的名字不叫零，零只是我的编号，我的父亲姓简，他给我取名叫简子晏。但是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被除了他之外的人叫过，因为对人类而言，我们这种存在只配有代号，名字是生命体才有的特权。”

“我最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自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一个生命，我很感激你，秦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