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 一队士兵正在向这边走来。
他们身着缟素，神情悲伤，而在行军中间的位置, 四个士兵正抬着一具漆黑的棺木。
这些士兵一露面，一股偌大的哀伤之意就在人群中扩散开来，人群里传出轻轻的哭声。
“顾将军……”
随着这第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传出, 此起彼伏的生意顿时接连响了起来, 如同绵延不绝的浪潮。
“顾将军走好！”
“顾将军不要死啊……”
“顾将军, 我们好想你。”
“将军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一个人跪下去了，更多的人都跪下去了，人们哭着对这具棺椁磕头，将手中准备的白花扔到棺椁之上。
这是百姓的声音, 没有人逼迫他们，也没有人号召他们, 他们出自个人的意愿聚集在这里, 迎接这位守卫他们安宁的将军回家。
简子晏和秦妄站在靠后的位置，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简子晏的目光定定地定在那具棺材上, 身形有些微颤。
“原来问山死了。”
他恍如隔世。
那个一开始在他的隐瞒下误会了他，后来为了报恩不顾君威将他从皇城中带走，抛却性命不顾也要保护他的少年将军, 死在了他的壮年之年。
如他所愿的那样，天子守国门，将军死社稷, 顾问山没有因为儿女私情而死在皇权的倾轧中, 死在了国门之外，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而战死。
面对自己手中的故事时，简子晏可以给每个人都安排合适的结局。
但是当曾经活生生相处过的人终于还是成为了故事中的人, 他心中悲伤，几乎想要走上前去，想要最后看一眼棺椁中的容颜。
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及时拦住了他。
简子晏眼睛仍然盯着棺椁，口中低声说：“那年我把他从血泊里抱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想到将来那么远，那时候我只是想救他的命。”
“我知道。”秦妄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胸腔中传出，“这不是你的剧本，他只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
简子晏闭了下眼睛，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溢出，落入轻柔的风中。
在最后的最后，顾问山被封为镇国公葬入顾家祖坟，也就此彻底埋没了一段属于前朝的往事。
两人在这里停留了几天，直到看着顾问山下葬。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一个身穿宰辅服饰的男人走过来，立于这座新坟之前。
简子晏听到他柔和而伤感的声音。
“顾将军，你放心地走吧，我会继续秉承摄政王大人的信念守着大景，铁马冰河，此生不换。”
秦妄用力地拥紧了他。
“除了我之外，你选人的眼光都很好。”他说，“他们做到了你期待的，这也是他们甘之若饴的。”
简子晏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黑起自己来真是不遗余力。”
“那时候我是残魂，灵魂状态极不稳定，我不逃避自己犯的错误，但确实情有可原，所以这不是你的眼光问题，是我的问题。”秦妄轻柔地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了，我们走吧。”
……
下一个世界就没有这么大的冲击力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中，简子晏在乎的人早就都已经死了。
熟悉的现代风格的城市出现在眼前，一阵熟悉的钢琴声就传入耳膜，简子晏侧了下头，正好看见旁边商场的大屏幕上，放的正是当年那场演奏会的录像。
如精灵般的白色少年戴着机械辅助义肢弹奏着钢琴，脸上带着仿佛能燃烧灵魂的热忱。
“原来在外人的角度看，我是这个样子的。”简子晏端详了一会儿说。
“是的，无与伦比的美丽。”秦妄也在同时看着屏幕，“那一刻全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没有人能不爱上你。”
简子晏低声笑了下。
这个世界很平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简子晏照例翻了翻虚拟手机，不出意外地发现了钢琴王子尹曜被发现死在家中的新闻，原因是服用药物过量。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随即他收起手机，说：“去妈妈的墓那里看看吧。”
顾绯君陪伴他的时间很短，但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们没想到，顾绯君的墓前还有一个早来的人。
程安，当初受到顾绯君的委托，给尹曜带来遗嘱和信件的那个律师。
两人没有上前打扰，看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默默地在墓前站了许久，然后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墓碑上的照片，就转身离开了。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发丝间夹杂的点点银白在阳光下十分扎眼。
“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长这么多白发。”秦妄低声说。
简子晏平静地收回目光。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善良的人才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悲伤，程安就是个善良的人，我不怪他，妈妈也不会怪他的。”
这个世界的看望很快就结束了，两人再次启程。
……
他们站在一片柔软的土地上。
泥土混合着庄稼的味道涌入鼻腔，简子晏微微愣了一下，看向这一大片庄稼地。
不远处有人在耕种，再往远方，一个个低矮的房屋伫立着，毫无防御体系。
“这是……”
“定位没有错，这就是那个末世世界。”秦妄垂首看他，“你的疫苗成功之后就被大批量地投入使用，在你死去的第三十年，所有的丧尸和怪物都被消灭干净，末世正式宣告结束了。”
简子晏沉默地听着，再次抬头看向这散发着祥和味道的世界。
“我们到处看看吧。”他说。
他们已非凡人，心念一动就能移行千里，短短的一天，他们就走遍了整个世界。
极端的气候消失了，残酷的怪物也消失了，庄稼得以茁壮成长，新的城市在被逐渐建立。
正如秦妄所说的那样，末世结束了，现在的这个世界，已经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
而在这里的人们，也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在路过这个世界最大的一座新建城市的时候，简子晏发现城门口立着一座白玉石所塑的雕像，清冷艳绝的五官栩栩如生，让他也恍然一瞬。
“小晏，你的牺牲不会被人遗忘。”秦妄声音温醇，“看，所有人都记得你。”
简子晏眨了眨有些发热的眼眶，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离开这些世界的时候，他并没有期待过自己会流芳百世或被人永记心中，现在真切地看到了，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特殊。
它厚重，沉淀，酸涩，又带着一点熨帖。
在走完一圈之后，两人的身影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
这次的降落地点是一个嘈杂的小酒馆。
麦子酒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刀剑与锁子甲之类的金属与桌面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吆喝声，大笑声，说话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神之大陆，各种奇装异服的种族很多，两人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柜台后面的老板粗着嗓子喊了一句。
“要什么酒？”
“这种感觉，真是令人怀念。”简子晏环顾四周，“在我环游大陆的时候，经常会去酒馆听取消息。”
“这也是我会选择这里的原因。”秦妄去要了两杯麦子酒，硕大的酒杯里泛着雪白的泡沫，被他直接墩到了桌面上，“要回忆一下吗？说实话，我还没喝过这个世界的酒。”
“真是难为你这个高高在上的神了。”简子晏笑着怼他一句，端……应该说捧起了酒杯。
对于他这种正常身材的东方人来说，和这个酒杯一比都显得他纤细起来。
秦妄也喝了一口：“嗯。”他又放下了，“酿造手法太原始，杂质和苦味都没有筛出来，喝一口嗓子疼。”
“娇贵。”简子晏客观地点评。
周围的声音不断地传到他们耳中。
“所以你们说赫墨拉大人是真的死了吗？”
简子晏捧着酒杯的动作一顿，秦妄眉眼不动。
“肯定是死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新的神都公开露面过。”
“但是新神诞生也不代表赫墨拉大人死了嘛……”
“没得跑，自从上一代精灵王阁下去世之后，赫墨拉大人就心存死志了，让精灵族重新现世也不过是祂在为自己的过去赎罪。”
“唉，这一对实在是可惜，本来可以成为全大陆最美好的一段佳话，却偏偏落个生离死别的下场……”
“嘘，那些大人们的事，咱们还是少说吧，万一那位新的神一个不高兴，又来一遍当年的大清洗怎么办。”
活到现在的人，管当年的光明与黑暗两神相争之事称为大清洗。
简子晏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秦妄：“你复活了精灵族？”
秦妄摇头：“即使神也无法打破自己定下的规则，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了。”
“那……”
“我只是重新创造了精灵族。”秦妄微笑，“那是我欠你的。”
简子晏垂下眼，捧着酒杯的手指有些轻颤。
“对不起。”秦妄看着他的手指，面容苍白下来，“无论回忆几次，那都是我无法得到饶恕的罪孽。”
“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简子晏伸手握住他的，故意用着调笑的语气，“怎么一回到这个世界，你说话又开始有这股奇奇怪怪的味儿，听着怪不习惯的。”
秦妄怔了一下，他立刻反手握住简子晏，用有些潮湿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此时酒馆内的聊天还在继续，不提神明的事之后，他们转而提到另外两个简子晏认识的人。
“听说哈维洛特大人最近要来咱们这边巡视，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有个朋友的母亲的远亲的侄子就在神殿当差，他亲口说过哈维洛特大人近期要巡游大陆，但凡有什么不公和冤屈，都可以去找他呢！”
“这么巧吗？我听说那位死灵法师大人近期也在赶路，看方向，好像也是咱们这里……”
“你是说阿雅碧翠丝阁下？”
“除了她还会有谁。”
“咦，这些大人物一个个的都往这边跑干什么？等一等，莫非……”
“啊，你们想起来没？还有三天，就是精灵王简的忌日……”
简子晏愣了愣，问：“这里离托月森林很近？”
秦妄波澜不惊地点头：“这里是距离托月森林最近的人类城镇。”
简子晏叹了口气。
怪不得。
秦妄总是挑这种巧合相撞过多的时间和地点，让他想装作不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都不行。
“既然来了，就看看故人吧。”秦妄乌黑的眼睛里有一丝浅浅的笑意，“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的孩子也会来，你不想见见祂吗？”
“我们的孩子？”简子晏实实在在地愣住，在看到秦妄眼底的那一丝狡黠才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你是说秉承你的意志诞生的那个新神？”
“还有你的意志。”秦妄纠正，“我让祂认你为父，这样就可以世世代代地为你守护精灵族了。”
简子晏抬手捂了下眼睛。
“你可真是……”
秦妄爱怜地望着他，这些事他本来不打算告诉简子晏，如果不是简子晏主动提出要回到这些世界看看，这些他做过的事就会成为永恒的过去，不会再被人提起。
对他来说，他所做的这些根本不足以弥补简子晏当初所受到的伤害，这是他的赎罪，不是他的邀功。
从酒馆里出来，两人隐去身形，前往托月森林。
这座森林早就焕发出新的生机，绿树苍翠绵延，在风中发出古老的嗡鸣。
简子晏见到了新诞生的精灵族，以及几个精灵幼崽，他们穿梭于托月森林之间，端着丰盛的果盘，笑语晏晏，互相追逐，让他看得有些痴然。
这就像是母亲伊芙琳所描述过无数次的那种场景，虽然她见不到了，但他代替她重新看见了。
精灵们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祭祀，祭祀的人就是埋葬在世界树中心的精灵王简与赫墨拉。
自从他们诞生以来，这就是他们一年一度最重要的节日，甚至超过神祭日，对此和他们一样年轻的神不但没有任何反对，还在每年的这天都会亲自出现，与他们一起祭奠先人。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风尘仆仆的哈维洛特与阿雅碧翠丝再次进入到简子晏的视野中。
两人看起来都长大了一些，那是一种心灵与灵魂上的成熟，与外貌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