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耳聪目明的周满,这时偏跟听不见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一径往前走。
选旁听名额的小擂台,就搭在西南角塔楼下,从剑壁回来,正好会从这附近经过。
她尚未走近,已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喝彩之声。
外面的回廊上正有不少人急急忙忙向里面走,也有少数人垂头丧气或者脸带笑意地从里面出来,看衣饰大都是学宫各堂的仆役侍女。
金不换好不容易捏着那一页纸,从后面追上来:“周满……”
可没想,周满站在廊下拐角处,脚步忽然停下,向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别说话,目光却是看向前方,眉头竟也跟着皱了起来。
金不换一怔,顺着她目光往前看去,才发现几个身着绮罗堂衣饰的人站在远处园中,神情不善,似乎正在商量什么。
周满此刻,便凝神在听。
金不换心中一动,也跟着聚集灵气于耳廓,静下心神来听。
当中站的,是个年纪不小的中年男人,头发白了一半,一身素色青袍,神情最是阴冷难看。
其余两个却是小喽啰,一看就是绮罗堂中供人驱使的普通侍从。
此刻便是其中一个瘦侍从在说话:“高执事走后,刘执事顶上,这副使之位本该铁板钉钉,是何制衣你的。那赵霓裳有什么本事,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论资历论本事,哪样能轮到她?竟偏让她当了副使……如今还痴心妄想,想去旁听?”
另一个胖侍从冷笑:“放心,她今日就对上罗定。”
那中年男人问:“跟罗定那边可说好了?”
方才那胖侍从道:“您放心,昨日对阵的名单刚出来,我们就去打点过了,三十枚灵石外加一枚气血丹。那罗定自徐兴走后,失了靠山,在青霜堂混得本就不易,捞不着油水,收这一笔不知多高兴呢。一会儿开打您瞧好吧,保管让这小娘皮下不来台,打个伤啊残啊,也是说不准的事!”
边上的瘦侍从跟着笑起来。
那中年男人面色仍旧不好,只听得里面擂台那边传来一声鼓,便知是上一场胜负已分,于是道:“快开始了,回去看看吧。”
三人左右看看,这才走远。
周满隐身于回廊转角,眼见这三人又返回擂台那边,原本就皱起的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
金不换方才也听得清清楚楚,竟是一哂:“我之前听人说宋元夜提拔了赵霓裳当副使,料她年纪资历都难服众,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给她使绊子了。”
周满道:“这段时间以来,她在小擂台连胜,风头本就颇劲,今日又是最后一场,赢了的就能拿到旁听名额,不管对手是谁,都必定全力以赴、手段齐出的,绮罗堂这几个人使不使绊子影响倒没那么大。”
金不换忽然“嘶”了一声:“你言下之意,竟不打算管?”
周满问:“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管?”
金不换错愕:“她不是你一手——”
想说“一手扶持上位”,可毕竟只是一种猜测,在心里想可以,说出来却未必好了。
周满便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不喜欢养在园中禁不住风雨的娇花。”
擂台上的事,自是擂台上见分晓。
赵霓裳既做了决定,选了这条路,不管遇到什么,都该她自己走下去。
哪怕是被旁人针对、暗害。
金不换定定看她片刻,到底是笑了出来:“够狠心,不愧是你,我喜欢。”
周满轻嗤一声:“谁管你喜欢不喜欢?”
她背了手,径直往前走。
反正现在脑海里是各种剑法剑谱剑意混杂,还时不时掠过泥菩萨笔记上的注解,剑暂时是无论如何也练不下去,倒不如去看看别人比试,正好换换脑子。
金不换对小擂台本不关注,然而与周满偷听过绮罗堂那几人的话后,也来了几分兴趣,竟跟着她一道往擂台那边去,口中却道:“你可别想甩开我,这单子的事儿我还没跟你说呢。你这材料单子,是认真的?”
话说着,他扬了扬那页纸。
周满瞥一眼,故作不知:“当然是认真的。你不说你养我,不用我付账吗?怎么,金郎君也有捉襟见肘之时?”
金不换气得咬牙,就差没把那页纸怼她脸上:“我是说过,可这是钱的事吗!你自己看看,你要的都是什么东西!瀛洲汤谷日出之地的扶桑木木芯,还得是生在正阳面,其质如明!要么就是凉州虞渊日落之所的寻木木枝,也得长在正阴面,其质如夜!天底下什么——”
他到底是不敢在学宫里太过张扬,说到这里时声音一梗,便压低了凑到周满边上,咬牙道:“就是三大世家建造祭坛都用不了这么奢侈的材料,你制什么弓箭需要如此离谱?!”
周满问:“你想回头见识一下?”
金不换眼皮一跳,背后也似乎有一阵凉风吹过,静得片刻,果断摇头:“这就不必了。”
周满笑:“这么见外干什么?我都没跟你见外。等我这新弓箭制好,给你卖命啊。”
给他卖命?
金不换看看她,又垂眸看看手里那页纸:还别说,这些若都是制弓箭的材料,那必定是个厉害的“大家伙”!
他忽然有些意动:“当真?”
周满说得不能再真:“你若搞来这些材料,和卖命给我也没区别了,那我为你卖命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金不换气笑了:“到底我是奸商还是你是奸商?一把算盘扒拉得直响,十里地外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傻?”
周满道:“我俩不是有交情吗?”
金不换道:“我俩的交情不值这么多!别废话,我不做亏本生意,你回头给我打个欠条来,钱太多我怕你赖账。”
周满震惊:“让我打欠条?”
金不换斜她一眼:“不然呢?不打欠条,这些东西我要白送你,你敢收?”
周满:“……”
倒也没有什么不敢。
只是她看金不换神情正经,并不似玩笑,便知道他是认真考量过的:第一,这些材料实在不是有钱就能搞到的东西,必得花费大心力;第二,他们虽然合作,可关系的确没近到什么都敢送什么都敢收的地步,钱债好还,心债难偿,恩大成仇的事比比皆是,金不换绝不愿冒这个风险。
一张欠条,不管以后还不还,都能解决很多问题。
周满望他半晌,终是一笑:“行。”
金不换这才满意,小心地将这一页纸收入自己须弥戒中。
这时,小擂台已经近了。
三座小楼中间的空地上,擂台以圆木搭成,设了阵法护持,两人在外面时便听见里面一片嘈杂,进来之后人声便越发鼎沸,一眼看去擂台周围与三面楼上,挤挤挨挨全都是人。
擂台边挂着写有对战双方名字的牌子。
下一场正式赵霓裳对战罗定。
“可算是等到今天这场了,罗定上一场的对手现在还躺着起不来吧?我看赵霓裳是悬了……”
“霓裳仙子,打起来好看就是了,谁管赢不赢啊?”
“她的功法可真太奇怪了,我从未见过,以前赵制衣还在世时,也没见他使过。”
“人家这功法一看就是给女修练的,赵制衣不会不是太正常了吗?”
……
不少人趁着下一场比试还没开始,都在议论,不远处甚至还有人开了赌局压输赢。
周满与金不换一进来,就有不少人看见了,毕竟身份有别,竟都纷纷行礼:“周师姐,金郎君。”
斜对面楼上有人听见,往这边一看,顿时十分惊讶:“周师姐,金郎君,你们怎么也来了?”
两人抬头一看,竟是李谱。
他站在二楼栏杆前面,正冲他们挥手。
若只有他一人倒也罢了,可二人抬头时,却都看见李谱左侧另一头的栏杆上,轻飘飘坐着一婀娜的女子,竟正是妙欢喜!
周满同金不换对望一眼,都觉得稀罕。
两人上得楼来,也到栏杆边站定,才道:“我们来看看比试。你们两位这是?”
妙欢喜瞄他们一眼,并不言语。
李谱却是个话多的,立刻倒豆子似的开了口。
原来他是听说这边开了擂台选旁听名额,从来是热闹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巴不得天天往这边窜,所以是从比试第一天起就在的,现在还在也不稀奇。
妙欢喜却不太一样。
她是偶有一日从这儿路过,见了那日的某场比试,对那场比试的一个女修十分感兴趣,便找人打听了一番,凡有这女修的比试,她都会来看。
周满不免讶异:“女修,哪一名?”
李谱道:“还能是谁?就绮罗堂那个啊,听说周师姐你还对她有恩。别说是我们,就是下面这些人里,也有一大半是来看她的。”
周满听了,顿时看向妙欢喜。
金不换更是忽然露出一种怀疑的眼神。
妙欢喜只回头瞥他们一眼,冷淡道:“三百年前琴奴王襄作《霓裳羽衣曲》,传为天音,只可惜早已失传。但这赵霓裳的功法,似乎与此曲有些关联,她与人对阵时的步法,像是在依乐而舞时。我来看她,是想试试能不能从其步法里推出《霓裳羽衣曲》原本的曲谱罢了,你们不必想歪。”
周满、金不换:“……”
凉州日莲宗除了崇拜金乌之外,最出名的便是以天乐供奉神佛,宗内弟子大多擅长音律,想来妙欢喜也不例外。
赵霓裳所修功法本就是以王襄当年所作之曲为源头,被妙欢喜看出来也不稀奇。
周满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只道一声“原来如此”,便不再多问了。
下方擂台边,正好有一记钟声敲响。
鼓声代表着上一场已经结束,钟声则代表下一场即将开始。
场中渐渐安静下来。
那身着深蓝劲装的罗定,眼角挂着一道刀疤,神情冷煞,已在擂台边候场。
但还不见赵霓裳。
临近日中,天光炽亮,回廊尽头的塔楼下栽着一片棠棣,鹅黄的花朵重重叠叠,正自盛放。
赵霓裳便站在檐下,只是此时看的不是花,而是手中那一尺裁云锦。
雪白的锦缎上,点点血迹已旧。
那日刑台上一道道金鞭落在赵制衣身上的场景,倏尔又浮现在眼前。
赵霓裳只轻轻将这一片锦缎攥紧,在心里道:“父亲,女儿必不让你失望。”
擂台那边的钟声传来,是最后一场比试了。
有一道同样身着素衣的娇小身影在回廊另一边探头,小声叫她:“霓裳,快开始了!”
赵霓裳这才将那沾有血迹的裁云锦收起,转身从回廊上走来,朝着擂台方向而去。
不少人已经看见了她,这时便喝起彩来。
这些日来的比试里,她是绮罗堂唯一连胜到现在的女修,且展现出的实力不俗,功法独特,自然颇为引人关注。
一开始对这些目光,她还不大习惯。
可时日久了,也就视之寻常了。
只是今日毕竟不同于往日,一步步走来,离那擂台越近,她心跳也就越快,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手心里都开始微微冒汗。
对手就在擂台那边,虎视眈眈,有如豺狼。
但当她抬起头来时,竟看见对面的楼上,立了一道熟悉的玄衣身影。
周满就站在二楼廊柱边,两手随意地抄着,目光平静,朝着下方看来。
她竟然也来看了。
这一刻,赵霓裳心底不知为何,一下就跟着静了——
最后一场比试而已。
前面的五场,她都已经赢了,再赢一场,又有何难?这一场,她必须要赢,也一定会赢!
排云楼的杨执事见人都到了,便对着名单宣布:“第六轮,第十六场,青霜堂罗定,对阵绮罗堂赵霓裳!”
赵霓裳于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挺直脊背,坚定地走上了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