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虽都是陈家之人,且对他曾屠戮同族的过往多有厌憎,可此人凶名也甚,此次又是陈仲平与宋兰真一道放了他出来,旁人即使有质疑也不敢宣之于口,听他这么说,便都住了口,不再多言。
陈规的眉头却慢慢皱起来,又把手中那枚须弥戒转了一圈——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竟还未看出其中玄奥。
顶多就是这戒环的材质特殊了一些,以玉为底,以木为饰,在玉戒外面饰了一圈细细的木枝。但戒中所藏之物,无非是些草药、灵丹、法器,大多都十分常见,实在既不珍贵,也不特殊。
可若的确并无玄机,金不换那日为何会问起?
他脸色微沉,忽然问:“那日我们在锦官城外劫杀所得之物,确定都在这枚须弥戒中了,绝无遗漏了吗?”
一名瘦削青年出列,回道:“确然都在戒中了。只不过若说遗漏……”
陈规看向他。
那瘦削青年声音小了几分:“那日劫杀,我等在锦官城外交手,兵荒马乱,又不知他们所运之货到底多少,若有一些遗漏在了当场,或者被他们临死前藏匿在山林之中,也未可知?”
陈规回想当日情景,金不换那些人在他手中或许是精锐,但在从神都来的陈家人面前实在不堪一击,虽奋力抵抗,也没一会儿就被他们杀了个干净,仅有一少年逃了出去。若说这些人临死前藏匿货物,似乎不太可能。但他们当时只为杀人,的确并不重视他们所携之物,有所遗漏却是可能的。
他考虑了片刻,谨慎起见,先将此戒扔给了那名瘦削青年:“陈九,此戒先交由你来保管,务必不可离身。”
陈九顿时受宠若惊,以为自己得了重用,将此戒接过,只道一声:“是。”
但旁边有不少明眼人,看见这一幕心中都是冷笑:陈规乃是与山林中那些妖兽长大,别说是陈家,但凡是个人,他都不与之亲厚,从来是多疑的性子,岂会轻易对陈九这么个愣头青信赖有加?他分明是怕这须弥戒中之物或的确有什么古怪诡谲之处,唯恐自己日夜佩戴,受其损伤,这才交由旁人保管罢了。
然而陈九的确不懂,已将此戒戴上。
陈规便将桌上那只已经喝完水的老鼠捉了,放在手中,只道:“点上十个人,今夜再随我往锦官城外去一趟,我要查查究竟有无遗漏。”
*
说是叫他等上片刻,可金不换在病梅馆等了半天,连泥菩萨都睡了一觉起来,又到外头出诊了,也没见周满回来。
若非手下人来报说周满进了若愚堂就没出来,他险些要怀疑她是出了事。
直到下午日头西斜,那道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远处。
周满神采奕奕,进得病梅馆来,便道:“寄雪草的事有眉目了。”
金不换见到她先松了口气,对她所说的话却是一点也不惊讶,只问:“你把王氏拖下水了?”
周满顿时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看他:“你可真聪明,这就想到了。”
金不换心道,我亲眼见你去堵那倒霉的孔执事,若连你目的何在都猜不着,那真是白认识这么久了。
他又问:“若愚堂那边愿意给我们寄雪草?”
王恕在边上,也看向周满。
但这时,周满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表情,轻轻咳嗽一声,貌似不太好意思地道:“这倒没有。那大雪山上所出奇珍药草虽是三大世家共有,但一向是三大世家轮流掌管,现在轮到陆氏,若愚堂现在也没有寄雪草。”
王恕疑惑:“那你说的有眉目……”
金不换却是忽然想起她当时喃喃自语的那一句话,失声道:“你该不会……”
周满微微一笑:“但我说服了孔无禄,让他从若愚堂借几个高手给我。不要钱的打手都有了,还愁寄雪草不到手吗?”
饶是金不换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也依然大感震撼:“带世家的人去抢世家!这种事,你周满干得出来也就罢了,那王氏若愚堂竟肯答应帮你?”
周满心中讽刺,我挟剑骨令王氏,他们岂敢不帮?
但面上却是笑道:“我可是王氏未来的客卿长老,说不准将来还能得那位传说中的神都公子重用,他们卖我点面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在剑门学宫中所显露的天赋,的确惊人。
金不换只是表达震撼,并非真的疑惑,只想:王氏选中周满,确有几分不俗的眼光。
旁边的王恕听得“神都公子”四字,却是向周满看了一眼,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苦嘲:自上回他托韦玄为王诰送上“生辰贺礼”后,若愚堂那边想必都知道了周满在他心中的特殊之处。如此相帮,未必没有向他示好的意思。只是他怎可能再回到王氏呢?将死之人,实无大用。韦玄等人筹谋再多,终究也只会落得镜花水月、一场空忙。
他轻轻摇了摇头,回拢思绪,只问:“寄雪草并非时时都有,你们要抢陆氏,行动定在何时呢?”
金不换也看向周满。
周满于是言简意赅道:“今晚。”
这答案可大大出乎了金不换与王恕的意料,实在是太快,让人太没有准备。
周满只好解释了一番。
自以自身安危迫使孔无禄就范之后,二人便商讨过接下来的行动。算她运气好,前阵子山上刚经历过一轮采摘,而作为三大世家之一的王氏,也曾掌管过大雪山,自然熟知药草运送的时间和路线。
孔无禄着人一查一算,正在今晚。
寄雪草三十年一荣,且还要受物候变化的影响,这一轮机会若是错过,下一轮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周满素来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辈,自然当机立断——
打劫趁热,就今晚!
周满解释完后便对金不换道:“眼下城中有不少陈家眼线,你若出去,目标太大,恐怕走不了几步便要遭人伏杀。至于菩萨……”
她看了一眼,笑道:“菩萨还是该供在庙堂上,打打杀杀的,不适合。”
这是客气话。
王恕那点子微末修为,别说他菩萨心肠打不了架、杀不了人,就算是和人打,那恐怕也是打不过的。
周满想得很清楚:“所以,今晚的行动由我与王氏去便好,你们在泥盘街等我消息。”
这是经过妥善考虑之后的方案,无论金不换还是王恕都无法有异议,纵使心中有几分担心,但料想此次有王氏出马,该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事实也的确如此。
孔无禄唯恐周满出事,在报过韦玄后,紧急从若愚堂调集了一队好手,足足有二十人之多,修为全在金丹以上,并依据以往对陆氏运药草路线的了解,制定了详细完备的计划。
当晚抵达打劫地点后,所有人黑巾蒙面,待得陆氏那运送药草的人马一来,便即动手。当时只听得下方一声惊呼,紧接着就全没了声息。大家动手极快,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大,因而只将所有人打晕,并不伤其性命,取了寄雪草后立刻离开。
至此,一切都十分顺利。
可孔无禄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当他们摘下面上黑巾,装作若无其事从锦官城内出来,才走没两步,竟迎面撞上了陈规并陈家一行十余修士!
这一时,冷月高悬在天,山林间却昏昧幽暗,两方人马在混着几声虫鸣鸟叫的夜风里相顾对峙,彼此戒备。
谁不知道近来陈家与周满金不换那一伙人的仇怨?
在这大晚上,荒郊野岭地遇到,实在是既巧合又诡异,双方看对方都觉得带着几分森然的鬼气。
尤其周满与陈规,隔了几丈远对视,神情皆是冰冷至极。
但若仅仅是这种情况,孔无禄认为还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只轻声向周满道:“周姑娘放心,陈家不过是宋氏附族,有我们王氏在,他们怎么也得掂量掂量,绝不敢放肆,轻易动你。”
陈规也的确如此想。
一来这周满虽与金不换交厚,但毕竟不是金不换本人,二来她颇有背景,对面是王氏若愚堂,且人多势众,即便要动手也不是今日。
他甚至退了半步,要让开道。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周满盯了他片刻后,竟回头向孔无禄以及身后所随众人看了一眼,似乎是估量了片刻,然后蓦地一笑。
霎时间,真是皎若明月、灿如春花!
她想也不想,提了剑,便化作一道虹光,朝陈规杀去!
陈规皱眉诧异,自是理所应当。
但在这一刻,真正惊呆的是孔无禄,整个人在看见周满冲出去之后,几乎化作石像,傻在了当场——
她干什么!
这场架根本不在计划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