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这才是对大家都好的办法。
……
冯其被携裹在里面,本就摇摆不定的心,终于渐渐变得坚定:是的,这才是对大家都好的办法;只有这样,事情才能得到最终的解决!
他站在人群最前方,面对着来自蔡先生的质问,自问有责任替其他人表明态度,于是先躬身一礼,开口道:“蔡先生,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金郎君出来,听一听我们的劝告。”
蔡先生一听那“劝告”二字,火气便噌噌往上冒:“劝告?来了这么多的人,你跟我说你们只是想劝告?”
王恕就站在蔡先生身侧,这时才从看见冯其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一眼望去,对面的人群中,竟有不少是熟悉的脸孔。
左边的大娘,是染了风寒,昨日才刚治好;右边的老者,前天刚由他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还有后面人从中的那名青年,今晨才从自己手中接过了汤药,礼貌地向他道谢……
西斜的暮光照在他身上,非但没有驱散那股料峭的寒意,反而使得它往骨头缝里钻去。
他强忍住那股忽然袭上身来的战栗,只道:“余善不幸身故,金不换现在恐怕不想见任何人。诸位若有劝告之言,不妨就在这里说了,我等必为大家转告。”
人群里顿时有人轻声:“是王大夫。”
有人犹豫起来:“是啊,那日余善……王大夫说得也有道理,要不我们……”
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对:“不,不对!金不换自己都不愿意出来,分明是想逃避搪塞!谁不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跟上:“就是,面都不露,我们怎么相信?何况今日我们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等药救命的人才来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先前才小下去的呼喝之声,很快又大了起来。
甚至开始有人朝着前面挤,试图冲开阻拦。
然而王恕在听得那一句“为了其他等药救命的人”时,就已经怔住,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医馆里身染秽气者强忍痛苦的面庞,可紧接着就是先才屋内金不换那求死的眼神……
一时间,他竟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周满正剥到第八枚花生,看到这儿已忍不住大摇其头。
元策不解极了,悄悄站到她所坐的那一片院墙下,小声问:“看这架势一会儿保不齐打起来,你真不管?”
周满哼声,竟道:“我可不想以后倒着写自己的名字。现在这样不挺好?最好他们有本事,真冲进去,把里面某些人拖出来打一顿,说不准就给他打清醒了……”
元策一时愕然。
周满一声哂笑,本准备继续看戏,只是当她目光落到场中那尊泥菩萨身上时,却不免皱起了眉头。
面对渐渐愤怒起来的众人,这傻子竟跟失了魂似的,还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往后躲一躲。
混乱的推搡中,难免有人撞到他。
蔡先生赶紧拦在前面:“冷静!都冷静一点!郎君今日的确不合适出来见大家,改日,改日!哪怕明天都行!”
然而立刻有人厉声质问:“明天,你们能等明天,病人能等明天吗?”
又有人道:“只有金不换坦白了,陆氏夷光楼才会再给我们药,所有人才能有救!你们不肯交出金不换,是想眼睁睁看着大家一块儿死吗!”
这一句,就连蔡先生听了,都不由脸上一白。
冯其见了便道:“今日大家是打定了主意才来的,还请蔡先生为了大善大局着想——”
可还未等他话音落地,一道极轻的声音,从蔡先生背后响起。将他打断:“大善,大局?所以为了这‘大善’‘大局’,为了救你们十个、百个、千个人,就要逼死另一个根本没做错任何事的人吗?”
冯其忽然愣住。
蔡先生也一下感觉到这道本该熟悉的声音,与往日大为不同,心头猛地一跳,回头看去。
王恕穿着那身苍青的旧道衣,面上只有一种空山似的寂渺,他看向冯其:“杀一人,救数百人,就能叫做‘善’吗?那我今日杀千人,明日救万人;明日杀万人,后日救十万人……也能叫做‘善’吗?”
并不夹杂什么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单纯的疑惑。
然而冯其听在耳中,忽觉浑身发冷。
不仅是因为素日仁慈的医者,忽然说出杀千人、杀万人这样的话来,更是因为他看得清楚——
王恕那双深静的眸底,竟洇上来一层血色!
这一刻,冯其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只是还不等他想清楚,旁边一道轻蔑的声音已经直接响起:“那能是一回事吗?我们又不是要杀金不换!只是要他出来把事情说清楚!我们是为了救人!你这病秧子大夫却偏偏挡在门口,这跟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
后面人压抑的愤怒也被点燃了:“是啊,哪里有见死不救的大夫!”
有人高声道:“别跟他们理论,冲进去找人!”
冯其这时想要阻拦,但已经晚了。
众人一拥而上,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把便将王恕推开。
那尊可怜的泥菩萨,顿时踉跄,摔在近处的台阶前,磕破了脑袋,鲜血一下淌落出来。
远处观望的周满,几乎立时脸色微变,放下了手中酒坛。
有人惊急叫喊:“怎么能打王大夫呢?”
也有人趁机高呼:“快,冲进去!”
……
场面忽然间乱极了。聚集起来的人群奋力朝着台阶上冲,却也有人竭尽全力地阻拦,试图将人群挡在门外,各种声音都错杂在一起。
可王恕却一下觉得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了。
他有些迟滞地抬起头来,鲜血便淹没了他的视线,眼中的世界,顿时变得颠倒。
他看到蔡先生想要朝他这边来,却被洪水似的人流挡住;他看到柳叶巷那个失去自己孩子的杨嫂,哭着去拦那些人;他也看到酒肆里卖酒的小五儿涨红了脸从人堆里向他挤,一叠声喊着,大夫,王大夫……
这世间是有善的,可又能怎样呢?
王恕恍惚地想着,被衣袖挡了一半的手,沾了血,却慢慢将那枚紫符攥紧。
无数人的脸孔从他眼前划过,可没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那魔鬼般的低语,仿佛就在耳旁响起,一声声地蛊惑着他……
“天底下作恶的人数不胜数,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有什么好挣扎呢?”
“他们都能杀一人救百人,你杀一人救万人,不好吗?”
“你本唤‘王杀’,不叫‘王恕’。宽恕他人不是你天生该做,杀戮世间才是上苍赋予你的命数……”
“不值得,屈服吧,去恨吧……”
只要将这枚紫符捏碎,眼前所有的艰辛,都将迎刃而解。金不换不会再颓唐,周满不会再生气。尽管这条路通向的是修罗炼狱,可也许它是亮堂的,容易的……
沾血的手指,终于移了上去。
有那么一刻,王恕真的想要屈服,让一切在这里结束。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一道冰冷的剑锋从远处投来,发出尖锐的剑啸,瞬间没入他近处的台阶!
轰然一声,暴烈的剑气以剑锋没入处为中心,向着周遭炸开!
所有人猝不及防,全被撞飞出去!
王恕身周足足两丈之内,立时被横扫一空,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
那是一柄雪白的长剑,剑身还尚在摇颤,发出嗡鸣,上方清晰地刻着“无垢”二字。
怔愣中,他抬起头来,便看见一道身影向他走近。
分明逆着暮光,将一片冰冷的阴影带来他面前。
可这一刻,王恕竟错以为她是燃烧着的、炽热的。她会焚毁他,然后重铸他。
周满俯视着他,冷冷道:“第二次了。你脑袋里装的是稻草吗?”
王恕压在袖中那枚紫符上的手指,慢慢松了。
周满便骂:“别人推你你不知道躲开?遇到事就想动长生戒?你是嫌自己病好太快、命活太久吗!”
他望着她,眼底那层洇出的血色,也悄然退去。
她误会了。
王恕喉间微涌,忽然好想告诉她:没有。周满,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没有那样好……
然而周满心底戾气滋长,骂完他已直接转身,看向近处才刚刚从地上起身的众人,只向旁边王恕一指,问:“刚才谁动的他?”
人人面露畏惧,谁也没说话。
周满面容便越发封冻,声音里已没了半分温度:“我再问一遍,刚才谁动了他!”
她这时的神情,就连蔡先生等人见了都觉害怕。
人群里,终于渐渐有人下意识朝某个方向看去。
周满顺他们目光调转视线,便看见了瑟缩在角落里的一个人,正是先前轻蔑地骂王恕“见死不救”的那个。
那人恐惧极了,慌乱地往后退:“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周满一语不发地走了过去。
那位置正好在墙边。
冯其见王恕伤了,也知道不好,心生愧疚的同时,却也明白此人绝非有心,不由开口:“周姑娘,他不是故意的——”
周满伸手便将那人抓住,竟轻声道:“我知道。”
冯其顿时一怔。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满的手已经直接扣住那人脑袋,向旁边墙上撞去!
“砰”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轻轻松手,任由那人昏死,倒落下去,脑袋擦着墙面滑下,蹭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周满淡漠道:“我也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