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眼中,这个人几乎被烧焦了,苍青的道衣上一片黑灰,火星未灭,边角都翻卷起来,眉梢甚至留下了少许灼痕。可他的神情,依旧深流般平静,哪怕是被王诰讥刺不配用这一套由他主导写就的剑法,也并未有任何怒容。
一切情绪,都被收敛在这副脆弱的躯壳里。
王诰曾见过周满用那一式“踏雪待”,今日再见王恕这一套剑法,理所当然认为他的本事都是周满教的,哪怕对方展露出了不错的实力,但在他眼底也只意味着周满厉害罢了。
所以方才那话,实是在挑衅——
换个配得上的人再来。
可周满不理,这话再是挑衅,也只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令人心情极差。
最后,还是礼数周到的王恕,慢慢道一句:“是你赢了。”
周遭于是响起了几声叹息:看似是王恕那一式“命春来”奏了效,撕裂凤凰击退王诰,可实则是王诰借此虚晃一招,运用修到第三涅后才有的“凤凰游”身法,转到了王恕身后。早在其被王诰一掌打下擂台时,胜负就已见了分晓,只是此刻亲耳听王恕说出结果,到底还是有些唏嘘。
毕竟几场比试看下来,这病大夫着实可敬。
剑壁前方,刻着王诰名字的那柄大剑,此时于是往上升高,而与之相对,刻着王恕名字的那柄大剑则朝下沉落。
岑夫子出来,宣布了比试的结果。
周满却是对旁边的周光道:“帮忙去请一命先生。”
一命先生在学宫,但是今日比试没有到场,大约是师徒俩还在闹矛盾,但菩萨伤势不轻,单凭他们可能处理不了。
周光闻言立刻去了。
金不换更是早已取出自己带的伤药,给王恕服了暂时稳住伤情,然后便与周满一道,扶着人走。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王恕神容已经委顿了不少。
周遭一片喧嚷,周满脚步匆匆,一心只有赶紧送人回去治伤,原本没有在意。然而才走没几步,转身时,眼角余光不意掠过剑壁,忽然瞥见一道有些眼熟的白衣身影,于是脚步骤地一止——
他什么时候来的!
那鸟道中段所立,不是他们那日于乱坟岗上谋过一面的张仪又是谁?
其视线所向,正是周满这边。
在周满发现他时,他自然也发现了她的注视,先是一怔,但紧接着便向她颔首,竟是隔着这中间无数的人潮,向她微微一笑,然后才调转视线,朝西面还在进行比试的擂台看去。
西面那座擂台上,正是还在缠斗中的王氏二公子王命与李谱。李谱法器是一面退堂鼓,生得一身神力,剑打没了就用鼓锤,敲得人心烦意乱,而那王命并不用火,只用一管画笔,不像是王氏二公子,反倒更类似杜草堂弟子。
王命虽然上佳,可李谱偏偏跳脱难缠,屡屡出人意料。
两人打到现在,才有要分出胜负的迹象。
张仪进得剑门学宫后,攀上剑壁,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给望帝下战帖、夺剑印,而是跟周遭这无数闲人一样,穿着那缝补拙劣的破衣烂袍,在这儿看春试?
此人声称自己要为天下选一位新的圣主,上一世选的正是王杀。可这一世的春试,王杀不知何故,却并未参加。
那前世发生过的事,还会发生吗?
如果不再相同,张仪这一世选谁?
如果依旧相同,那以王杀后来进白帝城、取冷艳锯的结果反推,他必定是拿到了墨令才对:要么,真正的王杀,瞒天过海,就藏在即将产生的前十人之中;要么,他进入白帝城的墨令是来自春试剑首躲多得的那一枚;要么……
是春试结束后,从前十某种处抢来!
——张仪已经来了,距离揭开这位神都公子画皮之时,难道还远么?
周满面无表情,短短片刻,已经想了许多。
只是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继续扶着王恕离去。
先前那养气宗的大小姐程半夏立在原地,却是呆呆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尤其是王恕那道看似清癯的身影,仿佛没想到这个前几场只凭取巧赢的家伙,这一场对上王诰竟能打到这个程度,完全还没从刚才那一式“命春来”带来的震撼里回过神。
岑夫子等人见周满已走,对王诰的为人虽然不大喜欢,可这位王大公子毕竟是光明正大获胜了,是以按着礼节道了一声恭喜。
其余仰仗世家鼻息的门派家族,就更是极尽奉承之能事。
镜花夫人走下来便对王诰笑道:“这病秧子的本事虽然有些令人意外,不过好在你父亲没白救你,竟然已经修到第三涅了。这一场胜得极快,想必难有人再超过了。”
在比试结果出来时,王诰赢得这一场比试所花的时间,也无声浮现在大剑上他名字旁边:一刻一字半息。
宋兰真的视线,便凝在上面,不觉自语:“好快……”
陆仰尘听见,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向她望了一眼:不关注王诰本人,反而关注王诰获胜的时间。果然,这一轮最快获胜之人,她有心要争上一争吗?毕竟宋元夜对上赵霓裳,多半能赢。她若不能更换对手,下一场多半就要兄妹对决了。无论什么结果,只怕都不是宋兰真想看到的。
对上王恕,竟用了一刻多的时间,对王诰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是丢脸;可对其他原本也想整整那速胜者名额之人来说,已经是一座高山,使人望而生畏了,很难再生出挑战之心。
王恕伤势不轻,虽然是住在春风堂那边,但周满与金不换都担心他回去住得偏远无人照看,且春风堂那边还有个不待见他的孙大医,因此干脆把人带回了东舍,找了间干净屋子。
早有人把各种瓶瓶罐罐端到桌上。
王恕人虽然还清醒,可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被人扶着坐下。也不知是否那涅火有古怪,先前金不换用的伤药只维持了不到半刻的药效,这会儿伤处又开始淌血,甚至染红了被褥。
周满见了,随手拿起一瓶伤药走过来,一搭他衣袖,便要为他疗伤:“一命先生还没来,先上一些药……”
可没料,王恕竟将她手按住,只道:“我自己来吧。”
他看上去已十分虚弱,却从她手中取过那只药瓶。
周满皱眉:“可你伤势……”
王恕便冲她笑:“也没有很重。何况这涅火,你们也不知该怎么治。放心,我是大夫。”
周满看他,有些迟疑。
王恕却已强撑着伸手要去褪自己外袍,只是手指才一搭上襟前衣领,一看她与金不换立在边上,又停下,欲言又止。
金不换见状,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他意思: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意思是假,不愿他们看见他身上的伤势才是真吧?
于是他拉了周满:“菩萨自己心里有数,我们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