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换也服了一粒伤药,随意一扫周遭目光,便笑:“看起来,大家都在等我们窝里斗呢。”
周满求快的下场就是疼,手掌连着药压在伤处,不免龇牙皱眉,忍过后,却冷哼一声:“哪儿有那么多好戏看?宋兰真又不是傻子。”
自上一轮开始,每一轮比试的速胜者,都能拿到那枚剑试金令,用以调换比试对手。
王命对妙欢喜险胜,金不换打陆仰尘也是险胜,周满打赢王诰,更是绝不轻松。
相反,宋兰真对的却是赵霓裳。
八进四这四场比试,数她赢得最快,毫无悬念,这一轮的剑试金令自然非她莫属。
眼下本轮比试已经结束,岑夫子便召集大家重聚在剑壁之下,果然宣布宋兰真为本轮最快获胜者,将剑试金令给她。
就如当初好奇周满的选择一般,人们开始好奇她的选择:“会保持原样吗?金不换与周满关系不错吧,这要打起来……”
也有人在看完周满与王诰那一场后便兴致缺缺:“没悬念了,这一届的剑首必是周满。她连王诰都赢了,后面谁还是她的对手?”
还有些异想天开的:“周满当初都敢选王诰,万一这宋兰真脑子也有毛病,直接选周满呢?”
……
宋兰真脑子当然没有毛病,绝不至于与周满一般冒险,更没有必要。
她看了王命一眼,才将那枚剑试金令投出。
经过上一轮的比试,刻有王诰、妙欢喜等人名字的大剑,已如先前那些败者一般,向下沉落。
上方已只余四剑。
周满的名字与金不换挨在一起,另一边则是宋兰真与王命。
只见那枚金令落下,属于金不换的那柄大剑便被拔起,竟然与王命调换!
宋兰真的选择,是:王命对周满,宋兰真对金不换!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嘘声,有人不解这样做意义何在:“是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这样换吗?可王诰都输了,王命就能赢吗?这换不换没什么区别吧……”
周满见了,毫不意外,只没忍住冷笑了一声。
雪已经下得很大,周遭群山都裹上了素银,她与宋兰真立在两端,谁也没去看谁。
金不换眼帘微垂,眸光幽暗,却是唇畔挂笑。
岑夫子很快宣布,四进二的两场比试,将在明日上午同时举行。
众人散去时,周满也转了身。
只是无意间门一抬眸,竟见不远处一棵枯松下,立着一道几乎与周遭大雪融为一体的白影,正看向自己。
又是他。
周满眉头几乎立刻皱了起来,一想到刚才的比试此人可能也在旁边看,顿感如鲠在喉,停了片刻,才与众人一道离去。
王恕转身时,却忽然看见此人的目光从周满身上,移到了自己身上,竟似含着笑意。
在这短暂的一刹,他感到极不舒服。
周满与金不换要回东舍,多少需要商谈商谈下轮比试;王恕却顾着周满所受的伤,要先去取一些药,于是在长廊上与他们暂别,往春风堂方向走去。
可没料,刚转过拐角,就见前方一道白衣身影立在廊下。王恕脑海中瞬间门浮现出当日乱坟岗上,此人一脸悲悯,却无情扼断病者脖颈的情形,眉头一蹙,已有远避之心。
但还未及移步,便听这白衣文士淡淡道:“你的性命,只剩下不到四十日了吧?”
瞳孔骤然缩紧,王恕脚步定住了。
他看向他,那双使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便注视着他,一如乱坟岗那日,仿佛这世间门的一切隐秘,他都知晓。
然而奇怪的是,这双眼打量他片刻后,竟然浮上了一分好奇:“可你好像,并不惧怕。”
王恕不知他用意,并不接话。
张仪道:“我自瀛洲一路西进,见过了许多人,有修士,也有凡人。有人求生不得,有人求死不能。命到头时,总不免有痛恨愧悔,坦然平静者少有。”
王恕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不曾虚度,死则如归。纵命将尽,又何痛恨?”
张仪呢喃:“不曾虚度,死则如归……”
他凝视他许久,终究叹一声:“可惜。世间贪生畏死者甚众,恨不求长生者更多,如你一般明悟之人,实不多有。但倘若,我有办法,延你寿数呢?”
王恕平静道:“既有所予,必有所取。”
张仪便笑起来:“不错,是有所取。在下走遍六州,便是为寻一能救天下之人。今见王大夫,实觉志同道合,天下再无二选。”
王恕听得“志同道合”四字,眉头更皱。
张仪却道:“方才那一式‘艳同悲’,写得极好。姹紫嫣红,到底付与断井残垣。你已经悟到,这世间门的一切,都将走向寂灭,并不会因为外力而改。我杀人,只是成其宿命,与你写这一式剑法,并无两样。”
他嗓音平和,看上去对人也毫无恶意。
然而王恕清醒至极:“不一样。我写剑法,是因哪怕万木病,万艳悲,过后也总有春来,是因信生;你杀人,却是以死为解。信生与奉死,岂能一样?先生还是另寻高明吧。”
他不欲与此人多言,转身要走。
张仪见了,只道:“大夫对在下,如此防备,心中岂非有畏?”
王恕脚步顿止。
张仪仿佛在探究他:“是怕在下即将要取蜀州剑印,又或者,是口称道异,却怕自己心里实则认同在下当日之言呢?”
王恕终于重新看向他,盯了许久,才道:“不,我以为,恰恰相反。”
张仪眉梢一抬,静看他不语。
王恕眸光深静,仿若有暗流淌过,竟道:“原本我以为,乱坟岗那日,得见先生,或是巧合。可今日先生找上门来,便使我知道,那日也是蓄意为之。可先生既有夺六州剑印之力,呼风唤雨,颠倒乾坤,无所不能,何须对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礼遇,煞费苦心?所以在下斗胆猜测,或者,先生所谋,只有通过在下,才能实现;又或者……”
他顿了顿,方道:“是这个将死之人身上,藏有连先生都害怕的东西——不该我怕先生,而是先生应当怕我?”
“……”
张仪看他的目光,终于有了少许变化,竟慢慢露出笑来。
以王恕的眼力,还不足以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明显的破绽来验证或者否决自己的猜测,但也不必再多言了。
他颔首一礼,转身离去。
这一次,张仪没有再拦住他,只是那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考量什么。
走出去很远很远以后,几乎已经快到春风堂了,王恕才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那一面与他身上人心之毒相系的骨镜,轻轻推开。
黑白的光线,既没有增,也没有减。
这位即将搅动蜀州风云的天人张仪,没有在这面能照出人心的骨镜上,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