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犹豫一阵,到底还是躬身领命而退。
周满自然也在其列。
只是当她与众人重循着险峻鸟道而下,云雾缭绕于身周,思绪竟也跟浮在云里一般千愁百感,难以捉摸。
望帝那枚棱石究竟能感应什么?
他对张仪来历的猜测又是什么?
张仪三百年前竟然见过武皇吗?
他要集齐六州剑印,所为的那件“不得不做的事”,又是什么?
……
在走下剑壁时,她回首遥望,但见剑顶高处那两道身影果然各自执星为子,不疾不徐地弈棋。只余下几点疏星的夜幕上,冷月孤照,笼着那一座陈旧的剑阁,高起的飞檐下,那枚苔痕覆雪的金铃,正好静静悬在那发白的月亮里。
这一刻,周满心底忽然涌出了一种悲苦:难道个中确有误会,当真张仪是正,我是邪?张仪选中的王杀,才是武皇真正的传人,能令金铃为其响彻;而我罪大恶极,不过一机缘巧合下才得掌道场的占巢之鸠?
岑夫子等人似对她说了什么,但她没有听清。
直到走到对面的长廊,才发现这个时辰不知有多少人被惊动,黑漆漆的夜色里人影攒动,都立在这边朝剑顶遥望。
宋兰真便在其中,神情若失。
但在周满从她前方经过时,她发现了,转过脸来,声音里竟有几分愁绪:“揭天为盘,摘星作子,大能修士,其力至此!或许你说得对,是我入歧途已深却还不自知……”
周满无言,此刻也并不想与谁交谈。
可宋兰真看着她:“倘若那日你接受了我的好意,我们未必不能成为朋友。如此,金不换、泥盘街,甚至明月峡一役,都不会发生。只是,你终究拒绝了我。”
许久以前,在参剑堂,宋兰真确实是想结识她的。
周满也记得当时的情景。
只是,成为朋友?
她还不至于忘却前世——
洛京花会上,她凑巧为宋兰真催开剑兰;花会后,宋兰真特意来见,轻声向她道谢,只说此兰对她极为重要,而今兰开,回到学宫,参加春试,或许能一争剑首。
那时的宋兰真,有种真切的意气。
神都城里的熏风出来,连她乘的鸾车上系着的丝绦,都沾上熠熠的光彩。
只可惜,似乎未能如愿。次年二月,她短暂地回到神都,登门再访,已是神情落寞,容色寂冷,只笑着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王氏的人终究哪个都不凡。
原来她这般的天赋,也有自伤不如人的时候。
周满于是问,没有赢吗?
宋兰真看着手里那朵剑兰,只道,或许它并非真为我开。但说到此处时,便似乎感到不妥,摇了摇头,向她道,可惜今日心中烦乱,演不了剑,改日若得时机,该让你看看,由你催开的这一朵兰,若化作剑,是什么模样。
周满对她所修的《十二花神谱》好奇过,也的确想过早晚要一见这兰剑的神妙与威力。
可谁能想到,后来变故丛生,物是人非——
她真正见识这一柄兰剑的威力,竟然是在玉皇顶上,在宋兰真用桃木细锥破去她身周防御之后!
她就用那一柄由她昔日催开的剑兰所化的兰剑,与她对阵。
的确是神妙的好剑,精彩的剑法。
可惜,是用来杀她的。
朋友也好,仇敌也罢,在宋兰真的心底都比不上宋氏重要,都是她可以割舍之物。与她做朋友,就得有随时被毁弃的觉悟。
周满感到厌倦,淡淡道:“你我不是同一种人。”
言罢举步欲走。
宋兰真看着她的背影,却一下叫住她:“周满!”
在那短暂的片刻,有过挣扎,喉间微哽,但最终还是一闭眼:“后日终战,我会不择手段。”
周满微怔,看向她。
宋兰真却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便走。
——主动提醒对手,比试当日会不择手段。宋兰真自己,实则也不想以不光彩的手段获胜吧?出身世家,到底骄傲。可这一切,终究要为别的东西让位。
周满在原地立了许久,终究一哂,独自返回东舍。
到得门前时,只见地上一只漆盘里整齐地叠了一件衣袍,拿起一看,便知是赵霓裳为她新制。
于是笑一声,取衣进门。
无垢剑连鞘悬在墙上,周满面墙打坐,归拢一切心绪。整整一个日夜,无人前来搅扰。待得第三日的天光终于从东方冒出,照亮她的窗纸,她才睁开双眼,自须弥戒中取出了弓与箭。
光弓明,暗箭暗。
周满的心沉静极了,再无半点杂念,只以净布,一点点擦拭崎岖的弓身,又慢慢调整那根金色的弓弦,将六支暗箭重新数过,装入箭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