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想,望帝闻言,竟笑道:“我哪里有那样好的运气?彼时人在西山,尚自考量是否要答应,突然就被她打上门来……”
周满顿时愕然。
望帝回想当年情形,至今都感荒谬——
他初接武皇邀请,本有几分意动。毕竟生在蜀地,向来知道蜀州群山环抱,西面灵气难以进入,致使蜀地修士修炼一向颇为艰难。若能均平天下灵气,于蜀地自是好事一件。但武皇今日以强力压服世家,固然使得世家臣服,可均平天下灵气是在削弱世家优势,便如钝刀割肉,世家暂时忍让,可口服心未必服,剑印之事将来必定还有隐患。
自封禅以来,他从未离开过蜀州,一心修道也不愿被外间俗事所扰。
但若贸然答应武皇,从此便将卷入争端。
望帝既是趋利避害的性情,自要踌躇,甚至反想劝武皇三思,于是起身,想回自己在山间的精舍修书一封。
但武皇便是在此时来到山前。
那一刻,望帝尚想,来得正好,请她入内一叙,清茶一盏,恰合说说此事。
可怎能料想,话才刚讲一半,那与自己同在“四禅”之列的女修,竟然二话不说,劈掌就朝他打来!
望帝自不免又惊又怒,一面应对,一面质问她意欲何为。
然而武皇偏不回答,只一意与他对战,诸般术法连番使来,皆是气象开阔,妙到毫巅。
望帝本不想与她动手,但既有诸般妙法在前,技痒难耐,又怎能忍得住?
初时还记得劝她剑印之事。
打着打着,就浑忘了,眼中只剩下对手的一招一式,酣畅淋漓到连自己都要忘光了。
说到这里时,旧日情景历历浮现在眼前,望帝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初的头疼:“若我此前曾与她有所交集,只怕当时就已警惕起来,绝不会与她过招三合以上。可那实是我生平第一回见她,全不知她用心险恶,竟然就这样着了道。”
周满颇为意外:“您难道输了?”
望帝那张苍老的脸上,于是流露出一分年轻时的自负,竟指着剑阁两边的墙面道:“青帝白帝都打我不过,墙上这一片龙鳞与旁边这座丹炉,说得好听是他二人赠与我,实则是他们当初打输了不得不给的赌注。便对上武皇,区区几十个回合,老夫难道就要落败?”
周满这下不解了:“那是……”
望帝又叹一声,只道:“她打到一半,突然罢了手。”
周满怔住,紧接着险些没忍住要笑。
说到这份儿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望帝却是无奈,再想今昔种种,更觉世间沧海桑田变幻无端,实难预料,唇边浮出一分苦意,只慢慢道:“我自来生在蜀州,并无显赫出身,从来修行,除却仪仗蜀州这一方山水,便凭‘趋利避害’四字,哪怕后来封禅证道,性情也终究难改。但既一心修道,又哪里能抗拒与武皇这般绝顶大能交手论道的诱惑?一见她停手,通身上下,哪里都不痛快,便问她,胜负未分,何以罢手。她倒好,远远立在对面峰头,但问我一句,剑印之事,帮是不帮……”
周满促狭道:“看来您是帮了。”
只是话说完,却才想起:三百年前,望帝是这样趋利避害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性情,连武皇请他出力铸造剑印,都要精心设计;可三百年后,就在前不久,他却因得知世家水淹泥盘街的祸事,默许他们在明月峡展开一场反击世家的屠戮。
三百年漫漫时光啊,究竟是什么改变了?
她忽感茫然,轻声问:“后来呢?”
望帝道:“我四人合力,铸成六枚剑印,分到各州。又修一座剑阁,将蜀州剑印收藏于此。剑阁落成那一日,她将这枚金铃悬在了檐下,与我约定,三月之后,便在这一座剑顶再战,一决胜负。但在三月期满前三日,我忽然收到传讯,她想与我提前决战。武皇此人,至情至性,想法常有变动,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可没料……”
周满心头陡地一跳,不祥的预感已瞬间滋生。
她慢慢道:“武皇陛下,最终没能赴约?”
望帝垂眼,只看着摆在案上的那一局棋,黑白二子交错纵横,正是他昨日与张仪所弈:“她当然没能赴约。我等到那夜子时,但见日月并升于天,玉皇顶上只传来她陨落的消息……”
一代帝主,就此道消!
那没打完的一战,终究永远不能分出胜负。
周满自然知道武皇早已陨落,但此刻亲耳听得望帝说来,依旧感到后脊森寒。自前世起便如一根刺般扎在心中的疑云,终于又冒了出来。她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隐隐发颤:“武皇既传讯要与陛下提前决战,便知她当时无恙。短短不到一日,事前毫无征兆,怎会突然陨落?”
望帝神情幽沉:“据传,当夜玉皇顶上,只有道陵真君王玄难在场。他声称,武皇是在修炼之时,突然走火入魔。”
周满一声冷笑:“已是封禅证道的帝主,道心何其坚固?纵然走火入魔,也绝不至一夕之间便道消陨落!此人鬼话连篇,岂足称信!”
望帝思索着道:“当时我也作此想。事后静思,忆及武皇约我提前一战,总怀疑她是有事要与我商议。我知她与青帝交厚,便想去寻青帝,问个究竟。可谁想,派人四处查探,只听人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瀛洲海边,从此以后,踪迹杳无。”
周满问:“青帝不见,那白帝对此也全然不知吗?”
望帝道:“或许是知道的,但我去到白帝城时,他已经……”
话到此处,喉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他足足停了好片刻,才轻轻道:“他已经疯了!”
这一刻,周满悚然一惊,只为这轻飘飘的“疯了”二字里,所潜藏的悲凉!
望帝回过头来看着她,声音却归于平静:“在青帝失踪后不久,白帝便渐有入魔之兆。终于有一天,神智大失,竟跟变了个人似的,先屠城中百姓,后杀城外修士。往日跟随他的正道修士,一朝离散,仅一个与他挚交的谢叠山留下。白帝城,从此成了邪修汇聚之所,二百余年来,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直到二十年前,以世家为首,各门各派聚集各自精锐,发动了一场诛邪之战。他死在王玄难剑下,王玄难也葬身于城中。但就在这一天,我收到了谢叠山送来的一封信,里面附了一物……”
谢叠山,画圣谢叠山!
周满轻易便想到了此次春试,脱口道:“是那十一枚墨令?”
望帝摇首:“墨令乃是谢叠山昔日还在杜草堂时亲手所制之墨,当时还存在草堂之中。谢叠山送到的,不是墨令,而是此物——”
他慢慢摊开手掌。
灰白的、弥漫着死气的掌心里,赫然是一方赤红的朱砂!
仅有人小指粗细,长不足三寸,可其色之艳,竟如刚从人身上放出的血一般,使人见了心惊。
周满皱眉:“朱砂?”
望帝道:“不错。初时我不解其用意,后来托三别先生去探白帝城,才知谢叠山留在城外的一幅遗画,已渐渐将整座城吞噬,装入画中,外人不能再进。但若向城中投入他昔日所制的墨令,却可进入。我便想,这小小一方朱砂,或许正是谢叠山留给我用。可到得那边才发现,白帝城为画所吞,修为过高者强行进入,恐使整座画城崩塌,唯元婴期以下,或可一试。但此物是谢叠山陨落之前送来想必至关重要,我岂能轻易交到不知根底的年轻修士手中?直到去岁,张仪自瀛洲一路西进,连夺四枚剑印,神都城外一碗水,又疯了一个陆尝……”
一个“又”字,周满眼皮陡地一跳。
回视望帝,却见他神容一片平静,仿佛只是无意间这样说了,连自己都未曾留意:“我便知道,留给我的时日,已然无多。”
周满道:“所以您才授意学宫,以十一枚墨令为酬赏,重开剑台春试?”
望帝点头:“我终究要让人进入白帝城,也要选人托付这方朱砂。”
他笑起来,神情间却多了几分疲倦,只将手中这一方朱砂,递向周满。
然而这一时,周满竟未伸手去接:“为何是我?”
望帝似乎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问:“还有谁,能比一箭撞响武皇金铃的人,更合适呢?”
周满依旧没动:“那金铃又为何而响?”
望帝认真审视她:“你该问自己,你的《羿神诀》是从何处学来……”
“……”
这一刹,周满浑身一震,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骤然抬眸,与望帝对视。
望帝却微微一笑,只垂下眼去,咳嗽着将那一方朱砂,轻轻放到她面前:“走吧,三日之内启程,或许还能在清明雨前,赶上白帝城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