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卓的心脏仿佛一瞬间冲到了喉咙口。
首先浮现心头的居然并非恐惧或是慌张,她机械地眨动眼睫,因为激烈情绪而模糊的视野逐渐对焦——
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
深色头发的年轻人面貌俊美,但那是以凡人的尺度衡量而言的俊美。他的眼角眉梢、体格身量,乃至于谨慎而探究的表情,都完全没有非凡存在的影子。
再仔细端详,就连年轻人那出众的蓝眼睛也只是匆忙一瞥间才会误认为和另一双别无二致。稍留意就会发现,他的眸色并不是纯粹到妖冶的浓郁湛蓝。当然,瞳仁的边缘也没有不死的神祇才有的那圈暗金色。
卡珊卓松了口气,却又不由感到好笑:她在想什么?难道之后每见到一个蓝眼睛的人,她都要错认一次?
斯卡曼德洛斯也注意到了这个陌生人。他皱眉,侧身往前半步,挡在了卡珊卓身前,清声道:“你是何人?盯着淑女看却不报上姓名极度失礼。”
对方也不慌乱,走上前来:“请原谅我的唐突无礼,普利安王尊贵的儿女,我名为佩安,福基斯之王俄奈图斯是我的父亲。”
“福基斯……亚该亚人?”斯卡曼德洛斯低语。
在特洛伊人的认知中,从大海西侧来的都是亚该亚人。卡珊卓猜想他们在后世大概被笼统称为希腊人。她没听说过福基斯这个王国,可亚该亚人统治的大小岛屿城邦实在太多了。看斯卡曼德洛斯的表情,似乎确实有那么一个地方。
佩安颔首,条理清晰地解释自己的来历:“我奉父亲的命令带领船队出使以弗所,却在中途遭遇风暴偏离航线。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到了特洛伊的海岸。修理帆船需要时日,所以眼下我与同伴们在堤布拉暂住。”
斯卡曼德洛斯从头到脚地打量佩安一个来回,相信了他的说法,态度略有缓和,弥补似地称赞了一句:“你说话很流利,没有亚该亚人的口音。”
佩安笑了笑。他明明看上去也没比卡珊卓姐弟大多少,这笑容里却不知怎么有股宽容的意味:“我常替父亲出使各方,多会几种言语理所当然。”
卡珊卓能感受到佩安身上自然而然的上位者态度,斯卡曼德洛斯当然也察觉了。同样是王子,福基斯未必比特洛伊强大,谁又比谁高贵呢,更何况身为异乡人总该多一分谦让。他难免不快,但碍于东道主的礼节,便只收敛微笑,淡淡客套:“日后若你有机会造访伊利昂,报上你的名字,我会很乐意向父王引见你。”
“我一定会的。”这么说着,佩安向斯卡曼德洛斯伸手。
握手是表达友好的问候礼节,往往是地位更高的那方先动作。斯卡曼德洛斯眯起眼睛,手臂依旧垂在身侧。
佩安愣了愣,旋而微笑着收手,表情并无多大改变,只是身周的氛围有些冷。
两人说话的时候,卡珊卓也没闲着。她默不作声,时不时瞟一眼这位远道而来的异邦人,越观察越心惊,刚才本已消散的疑窦又渐渐累积成形。佩安的态度也说不上傲慢,她的怀疑也无法落实到具体某个小动作、某个表情,但这面貌陌生的年轻人总让她感到熟悉。
思索间她注视佩安的时间不免有些长。对方察觉侧眸,两人眼神顿时相触。她莫名有些慌,垂眸闪避,但闪得不够快,终究让她看到佩安一瞬间柔和的神色。那一刻她的心情难以形容。
仿若蒙了薄纱的记忆里,金发神明端坐在神庙深处回应信徒祈祷,脸容肃穆。只在她提着裙角走过去的时候,他抬眸那刹那有如冰川消解。
卡珊卓与佩安的这个短暂对视没能逃过斯卡曼德洛斯的眼睛。
他立刻侧身半步,彻底将卡珊卓挡在了背后,同时转头说:“你也该回去了,我送你。”这句话声量不低,明显是给在场的外人听的。语毕他就领着她转身,只象征性地向佩安一颔首算是道别。
佩安往侧旁退了一步,目送他们离去。
卡珊卓走了几步,刚想要回头,斯卡曼德洛斯便用手肘不客气地撞她一下。她嘶了口气,瞪过去:“干什么?!”
“那家伙一看就在打坏主意,不要理那种来路不明的异邦人。说不定他的王国还没堤布拉的一半——”
“嘘。”卡珊卓喝止斯卡曼德洛斯。
红发少年愣了愣,唇线委屈又恼怒地颤抖起来,满脸难以置信:“你……”
“不是你想得那样,”她随即放缓声调,“不要在背后议论他人。神明也许在聆听。”
斯卡曼德洛斯抬眸看了看天空,面色稍霁,却还是在心里嘀咕:也不见她平时有多虔诚。走了没一会儿,他又计较起来:“你刚刚还偷看他。”
卡珊卓想翻白眼了,这个弟弟黏人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我的眼睛长在我的脸上,我为什么不能看别人?”
对方一噎,转而强词夺理:“我不喜欢你看那异邦人。而且他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很蓝。”
斯卡曼德洛斯沉默片刻才说:“是吗?我没注意。”直至抵达别宫,他都没再说话,瞧着闷闷不乐的。卡珊卓知道这郁闷一大半是做给她看的,如果想要,他们一样擅长无事生非胡闹。
她将弟弟肩头披风的别针拨正,柔声说:“我过两天就回伊利昂。替我向母亲父亲,还有其他人问好。”
斯卡曼德洛斯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不再故意愁眉苦脸:“嗯。”更多的话不必说,马车早已备好,他转身就往外去,走几步又驻足回头叮嘱:
“如果再碰到那家伙,不要搭理他。”
※
七是阿波罗的神圣数字,因此每月的第七日,堤布拉的阿波罗神庙都会献上一头牛作为供奉。牛羊珍贵,因此一年之中大多数时候,牲牛都由陶土制成的雕像代替。
唯有阿波罗降生的十月,祭祀用的是真牛。仪式前一日,献给神明的牛由神官牵引,从堤布拉城门外一路沿主街步入阿波罗神庙。次日的祭典过后,仪式中宰杀放血的牛会烹制成肉汤和烤肉由信众分享。对许多人而言,这是一年中为数不多能吃到牛肉的日子。因而十月的供奉也成了堤布拉一年一度的大事。
明天就是今年的十月七日。
卡珊卓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引得还留在别宫的女官两次进来查看状况。
“再过一会儿神牛就要入城了,您真的不打算去观礼?”
“不必了。”
女官劝慰道:“您不用担心,明日求得的神谕一定是应允的吉兆,您一定能成为侍奉阿波罗的祭司。”
卡珊卓唇线紧抿,没答话。
对方见状叹了口气,将兑了蜂蜜的酒水摆在几上,悄然留她继续独处。
卡珊卓在原地站了片刻,大步过去,给自己倒了一小碗蜜酒灌下。她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舌尖甚至没尝出味道。胡乱擦了擦滴到下巴上的酒液,她闭上眼深呼吸。
这几天她的状态渐趋稳定,堤布拉的大祭司就打算在十月的祭典上请求神谕,询问阿波罗是否应当让普利安王的女儿侍奉祂。
这个消息让卡珊卓身边的少女们兴奋不已。除了斯卡曼德洛斯,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对获得“神眷”并无多大喜悦,反而将她无法掩饰的焦躁理解为前途未定的忐忑。倒不能怪她们不够细心,对女性来说,能进入神庙担任神职确然是好事,衣食无忧,还能出入平日里难以踏足的特殊庆典和公共场所。
祭司们结束任期后能够成家,只是许多女祭司在卸任后并不会选择婚姻。一旦成为某人的妻子,行动上就会受到诸多限制,远远不如终身守贞的前任祭司方便。至于是否真的守贞,那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换句话说,进入神庙侍奉是这个时代一个少女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未来。
然而偏偏是阿波罗的祭司。偏偏是她。
假定阿波罗确实没有察觉,特洛伊公主卡珊卓的躯壳里装着熟悉的灵魂,她确实可以佯装什么都不记得,按部就班地接受教导成为祭司。可万一阿波罗注意到什么呢?一个小动作,一句无心说漏的话语,就足以为她招来致命的注意力。她如今是彻彻底底的凡人,对上盛怒的神明只有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