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卓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他们相视而笑,随后同时陷入沉默。
又过了片刻,斯卡曼德洛斯像是终于无法忍受逐渐浓郁的感伤气氛,突然站起来:“赫克托尔要检查我的训练成果,我得走了。”
“祝你好运。”
斯卡曼德洛斯哽了哽,蓦地俯身抱了她一下。
随着年纪渐长,他虽然依旧爱黏着卡珊卓,像这样直白的感情表露却很罕见了。卡珊卓一愣,随即微笑起来。斯卡曼德洛斯有些窘迫,几乎是立刻就向后跳开,话也说得不太利索:
“那、那么我走了……”
“嗯。”
斯卡曼德洛斯原本还想说什么,最后一甩头咽下,尽可能利落地转身走了出去。
卡珊卓吸了一下鼻子,侧眸再看,阿波罗已经站在她身侧。
“走吧。”她说。
阿波罗确认:“不需要和其他人道别?”
卡珊卓哂然摇摇头:“真正道别之后还有机会。”现在这个节点就与双亲说明一切道别,难免给他们增加忧虑与伤感,而她只会不知所措。如果有什么,她相信斯卡曼德洛斯能代替她解释得很好。
“我准备好了,”她深吸气,“去德尔菲。”
※
天马牵引的双轮马车在德尔菲降落。
帕纳塞斯山伟岸如往昔,盘踞在山崖与陡坡上的神庙群落却比卡珊卓印象中更为庞大瑰丽。祭祀焚烧香料的烟雾袅袅升起,飞过上空时,她注意到山麓下的平地上开辟了一片簇新的建筑物,显然是依附于神庙而建的城池。
德尔菲神庙的核心区域保留着阿波罗当初奠基的格局,只是四周的林木随年月更为高大挺拔。
“那座石屋依旧是原来的样子,”阿波罗抿唇,“你栽培的花园也是。”
卡珊卓轻轻应了一声,举目四顾。再前方就是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神圣殿堂。最早的时候,她就是沿着这条小道每天去给阿波罗的神像献花——当然那时候旁边并无修葺好的回廊。
眼下的这具躯体并无走过这条洁净小道的记忆,但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自然而然,甚至不需要多看路,好似已经这么走了许多回。跨越身躯与生命的记忆唤起轻微违和的颤栗,她侧眸看向阿波罗,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牵起她的手。
在踏入神庙最深处的方形庭院时,一股寒意如电流顺着脊椎蹿上卡珊卓后颈。
她不由自主颤抖。
阿波罗与她交握的手指紧了紧。
下一刻,在早春微风中摇曳的青葱月桂树闯入卡珊卓的视野。源自本能的畏怖席卷而来,她宛若冻住,又像是当头吃了一锤重击,有片刻甚至忘了呼吸,只是盯着那不随季节凋落的茵茵绿意。
阿波罗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瞳仁深处翻腾,蓝眼睛相较素日更显得幽深。
而后他松开她。
卡珊卓向着月桂的方向走了一步,缓慢回首,不太确定她是否该继续。
阿波罗微微颔首。
她便再度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过往的残骸、向着他们之间无可回避的疤痕靠近。
非常突兀地,卡珊卓想到,正常人是没有机会直面自己的“尸体”的。这充满黑色幽默的念头让她轻松了些微。她没有再多顾虑,一闭眼便踏入了月桂的荫蔽。
纤细的树苗历经年月,汲取圣地土地的滋养,繁茂高大,抬头只能隐约看到树冠末梢的枝桠。
激烈的心跳仿佛贴着耳膜摩擦,卡珊卓伸出手的时候甚至有些惊讶,她的指尖居然没有颤抖。
“我回来了。”她抚上月桂树躯干。
她多少期待着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也因此,当指尖传递而来的只有树皮凹凸不平的触感,她反而怔楞了一下。
余光旋即捕捉到爆发的强光。卡珊卓回身,阿波罗浑身散发澄净的光辉,像坠地的星辰,有那么片刻,环绕他的盛大光焰甚至令日光失色,直冲苍穹顶端。
第三个预言成为现实。阿波罗彻底掌控了预言权柄。
空气因为神圣的光照凝固,风静止了,攒动的力量无声地积蓄,仿若暴风雨前夕的寂静。
卡珊卓不堪承受神圣力量流窜的重压,倒退了一步。她背靠树干快速眨眼,试图让模糊视野的生理性泪水滚落。
再一晃眼,暴涨的光芒骤然收敛。阿波罗已经到了她面前,手中多了一个流光溢彩的金瓶。瓶口的封蜡已经破开,瓶身嗡嗡地震颤着,有什么东西随时会从中喷薄而出。
他抓住她,一把将金瓶塞进她手里,急促道:“我赠予你——”
卡珊卓惊骇地抽气,嘴唇不由自主打颤:“你……”
啪嗒,不温热也不寒凉的液滴滚落下颚,砸在她的手背上。赤红漫出阿波罗的眼眶,如色艳的诡异泪水,源源不断地淌落,在他的脸上开辟出两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的瞳仁急剧偾张又收缩着,像两颗无助跳动、随时会爆炸的心脏。
“阿波罗!”
“喝掉。”他的低语像蛇嘶。
阿波罗鲜血沾染的脸容在说话间不受控地扭曲,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只是看着,就仿佛能切身感受到侵袭他的剧痛。一切发生得太快,卡珊卓要依言举起金瓶饮尽,又无法坐视阿波罗凶险的异状,动作不由自主有些迟疑。
“别看我——”他牙齿紧咬,似乎想要闭上眼睛,但迟了半拍。
阿波罗的眼瞳蓦地变得陌生。象征不死的暗金色几乎吞噬了他的瞳孔,只留下细细的一小点黑。浓郁到邪异的金色瞬息将卡珊卓吸了进去。
她本能地攥紧手里的瓶子,灼烧般的刺痛在她的皮肤上炸开。她立刻理解了瓶子里除了仙馔密酒,还有什么超出她理解范畴的东西,而那是她不该靠近、也无力承受的存在,正在极力地排斥着她隔着金瓶的亵渎。
但卡珊卓没有松手,她与令双膝发抖的恐惧感对抗着,缓慢地让嘴唇靠近瓶口。没有思考的余裕,她选择相信阿波罗,依照他说的去做。瓶口神圣的、她不该触及的气息更强烈,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体要在触及瓶中浆液的刹那撕裂。
然而也在这一刻,难以言喻的声音响起。
确切说,是话语击中了她。
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的讯息舍弃了音节,跨越人体的听觉构造,以阿波罗的瞳孔为媒介,直抵她身体深处,贴着灵魂引发震动:
“松手,那并非你有资格触碰之物。”
这是对卡珊卓这一生命的号令。她的手指不可抑制地发软,却在即将松脱的那刻骤然再度收紧。
昭示着不悦般的须臾死寂。而后,卡珊卓听到:
“我名阿南刻,即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