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都说她作为一个奴长得太美,注定薄命。她为奴的头十几年都是屈辱不堪的,直到被□□险些死去的那日,遇到殿下。
再也无人作践,东宫的岁月真好啊。哑奴含笑,闭上了眼睛。
谢嘉仪紧紧抱着儿子,小世子的脸苍白极了,他的声音却很安静,“娘亲,哑奴是死了吗?”
谢嘉仪第二次听到儿子口中的“死”。一个五岁的孩子,对死的认知却是如此清晰。她不知道悯的人到底教给了儿子什么。
儿子的身份注定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面对那个据说是陆大人剑术师父的神秘人,谢嘉仪只问了儿子一句话:“你还想见到他吗?”如果儿子不想,天涯海角,她也要带着儿子离开,哪怕走上死前的逃亡之路。徐承霁想了一会儿,说想,他安慰娘亲,“他很厉害,从来没有被人打败过。”
行宫的内鬼是一个一直在行宫伺候的老人,勤勉能干,三年前就升了膳房副总管,能够参与行宫膳房的采买,且颇得膳房所有人信任。。郡主和小世子入住行宫的时候,重新清查过行宫中人,此人顺利过关,他的底子非常清白。他们回去的时候这人已经自缢死了,只留下血书“郡主仗势欺人,当诛”。识字的太监并不多,但此人曾经不过一个底层小太监却识字,可见确实是个上进人。还得有门路,只是他一死,这条线就断了。
这个叫小叶子的太监的死,让行宫人心惶惶,原来他们以为铁桶一样安全的地方,内部却可能藏着鬼。
连已经很少再管事的陈嬷嬷都过来了,抖着手把自己的主子小主子摸索了个遍。这要是真有些好歹,让她怎么活呀,就是死了都没法给孝懿皇后和平阳长公主交代。“查,老奴带着如意去查!”快六十岁的陈嬷嬷咬牙,她就不信查不出东西,但凡行过,必有痕迹。
一旁的如意步步采星跟着点头。
坐在桌旁始终没有说话的谢嘉仪开口了:“是要好好查一查。”然后她看向眼前四人,慢慢道:“咱们也该准备进宫了。”
从陈嬷嬷开始,到如意步步采星,都是肃然。宫里,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郡主和世子一旦进入必将成寿康宫眼中钉。
谢嘉仪把手中秘信靠近烛火,慢慢点燃烧烬了。
字条上是来自陈先生的八个字:先礼后兵,能礼不兵。
房外夏日傍晚,有夏虫蝉鸣。
宫里也已经得了消息,寿康宫太后气极扯出一个冷笑:“嬷嬷您看,什么皇家规矩,没的打脸!出嫁的郡主,说想回宫来住,就递了一句话,那边下人就已经进了海棠宫收拾起来了,这是完全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呀!”
柳嬷嬷在一边也是跟着摇头,但有什么法子,海棠宫是先帝赐给郡主的地方,要说没规矩早就没规矩了。别说现在郡主是孀妇,就是当年,还不是想住就住。别的不说,就说如今陛下御极九年,后宫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没一个能上台面的,连个正儿八经的妃嫔都没有。先头几年还有大臣敢说两句,但陛下用铁腕手段告诉群臣,帝王家事,容不得别人叽歪。
如今眼看建曌帝已快而立之年,这家事早已经变成国事,后嗣关系江山稳固,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在帝王高压下沉寂了这么多年的朝堂,如今已经又有人暗戳戳要动起来了。而坤仪郡主此时入宫,必将掀起轩然大波。
寿康宫中一时间无人说话,好一会儿太后才突然提起旧事:“当年那个孙美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放了过多的冰,盛夏的寿康宫也是寒浸浸的,柳嬷嬷一听提到这人立即打了个寒战,孙美人是活色生香地被送进养心殿,然后是被人横着抬出来的,死了。胸口插着帝王靴内的短匕。
后来还有一个杨美人,也是同样命运。
同时发生的是帝王头疾,如此厉害的头疾简直让太医们束手无策。这两件事后,宫中小宫女们都消停下来了,原来看着高大俊逸的帝王,但凡有些姿色的谁还没点想头,最开始的时候也是手段频出,不管是掉了帕子桥头偶遇在御花园跳舞,大冬天半夜不睡对着月亮吟诗荡秋千唱曲儿,个个转身发现帝王跪下来都是一片没想到能巧遇帝王的诚惶诚恐,还是另辟蹊径通过满身风骨引起帝王注意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想不到的。
富贵险中求,谁还不能博上一搏了?万一自己就是那个入了帝王眼的呢。
后来,死了两个美人,还是如此惨烈死法,从此都消停了。再也没人会掉帕子了,再也没人晚上戚戚怨怨睡不着了,再也没人想荡秋千了。建曌帝经过,那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富贵荣华再引人,建曌帝再是比哪年的探花郎好看都不管用了,得有命才行。
再后来就是立秋那日建曌帝醉酒那件事,入了偏殿休息,里面正好有正在小睡的瑾瑜姑娘。后来宫里人只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是死了一直跟着建曌帝的高升,至于偏殿发生什么他们寿康宫是一点也不知道,问瑾瑜姑娘她只哭不说话,这可让娘娘怎么给她做主呢?
柳嬷嬷心道但凡换个人,这就是第三个横着被抬出来的美人。可依着她来看,这张家满门的血只怕也快按不住陛下对鸣佩姑娘的不耐烦了。
“哀家倒要看看,她能折腾起什么水花。”她更要看看这个明明被她死死捏在手心里的儿子,头疾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但凡还有点良心,都不该也不能忤逆她这个为他呕心沥血的亲娘呐。
太后缓缓转着佛珠,眼睛里透出让柳嬷嬷都不敢细看的光。徐家皇族出情种,谁都可以是情种,但她儿子不行。他可不仅仅是她一个儿子,他是她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太后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坤仪郡主以为拿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可以赢,她错了。她儿子的心呐,在那一日日浇树的过程中,已经跟那棵树长在了一起,已经被那棵树缠绕住了。
没有心的人,才能走上至高之位。她作为母亲,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他。她这一生,但凡还有心,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森幽的寿康宫中,转着佛珠的太后,一下子又想到了先帝,十九岁的先帝是宫中最耀眼的皇子,卓然立于所有人之前。宫女们所有窃窃私语所有羞涩低笑,都是为了他。她也不能例外,那样一个人,谁能例外呢。
就是这个人,有一日忽然转身对她说:“你的眼睛,长得好。”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有深情。
太后抬手想要抚摸自己的眼睛,可几乎是瞬间她就放下了手,扯断了手中的佛珠。
她想到七岁的坤仪郡主终于开口说话,自己一直对这个小狼一样孤僻的郡主好,终于有了成效,她开始亲近自己。她开口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娘娘,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我娘。”那一刻,她抚摸着小郡主肩膀的手一紧,小郡主说疼,她赶紧哄着她,让人拿点心给她吃。她看着坐在那里吃点心的小女孩,心道以后有你疼的日子呢。那一刻太后就知道,她确实厌恶这个孩子,厌恶极了。
这个让她厌恶极了的郡主,又要进宫了。
而另一边的养心殿里,依然是如往常一样的寂静无声,只有陛下翻动折子的声音。
可是吉祥注意到,这声音已经停了好久了。他微微抬头,果然,陛下对着一份折子已经看了很久。热了许久的天,终于在这个午后迎来了雨。
哗哗的雨声,让总是静得让人心慌的养心殿有了声响。行走在其间的宫人也都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在哗哗的雨声中即使他们动作大一些,弄出些动静,也不会吵到有头疾的陛下,所以养心殿的宫人个个盼着雷雨天。
一道夏雷轰隆而过。
建曌帝放下了折子,看向了殿外,低声道:“打雷了,也不知道——”两边的宫人都拼命竖起耳朵听着,生怕错过陛下的任何吩咐,可是他们都没有听到后话。
不知道陛下想说“也不知道”什么。
只有打小跟着陛下的吉祥明白,陛下没说出口的是:也不知道郡主现在还怕不怕打雷。陛下已经整整九年没有见过郡主了,从六年前陛下开始热衷每年的秋狩,可是秋狩的时候郡主从来都是锁宫不出。
吉祥因为年龄小,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跟郡主相处很多事情即使避讳高升,也并没有很避开他。所以对于陛下和郡主,他比旁人知道的更多。至少,比高升那个糊涂蛋知道的更多。想到高升临死的时候,还攥着他的手问鸣佩姑娘有没有受到连累,吉祥真是觉得可悲可悯。但,他们这等人,不忠的时候就该死了。
他知道曾经的陛下跟郡主多好,在无人看见的时候,陛下看向郡主的眼神,让第一次窥到的吉祥极为震撼。原来他们都以为是郡主追着陛下,都以为当时的陛下是因着很多原因敷衍郡主,只有吉祥摸到了星点真相。他不明白,为什么对着当时的德妃娘娘,陛下说到郡主会更冷淡有时候甚至显得无情。后来他更是不明白,怎么郡主十六岁那年,突然什么都变了。
吉祥跟着陛下身后来到殿门口,看着外面的雨。
吉祥想,郡主进宫,很多事都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