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有了人类,那么必定带来「战争」。
看着翻找书籍,小心使用着笔墨的奥列格,费奥多尔在他所看不见的角度扬起一个笑。
那个时候,想要让他们重新掌握自我的奥列格,你要怎么办呢?
***
那份简简单单被叫做《律贼》的小册交给了达尼尔。
达尼尔在近期负责的工作就只有「和小孩呆在一起」。
因为顾虑到大人的眼色,很多小孩也不愿意再进食了。达尼尔一方面记录着那些受到影响的孩子,一方面……按照奥列格所说,在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吃给他们看。
这个食量庞大的青年握着那点黑面包吃得可香了,完全是抱着吃了这顿没有下顿的虔诚心态进食,任谁看了都想跟着他一起吃个够。
「正常的食欲」,是最容易找回来的东西——这是无数现代吃播给奥列格带来的经验。
接着就是《律贼》的传播。
费奥多尔口中的「煽动性」更多指的是对成年人而言。
《律贼》的内容呈现出了和之前监狱长制定的「律法」截然相反的东西。
按照奥列格所预料的,成年人会在「错误」被指出的时候自然地产生恼怒,在去思考正确性之前下意识反驳。
「你凭什么否定我那么多年的人生。」会这样想是人类为了捍卫自身判断力的天性。
能完全冷静下来思考的人,即使放在正常社会中也是少之又少。
而那些文字话里外都在反复诉说着「常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最大程度地想让他们意识到一些事情。
原文是这样写的:
【……
以前的认知不能算错,因为那是能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古拉格没有给我们别的选择。
现在的犹豫和拒绝接受不能算错,也不是强迫所有人都得接受,只是假设有一天真的能离开这里,至少我们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不会被「真实」击溃。
如果你接受了,摒弃了原先的所有认知,那也不是错的。
你只是站起来了,像所有人类那样。
……】
对于小孩,它的作用就变得非常简单。
那些对成年人的「指导」可能导致的屈辱感,在他们身上完全不用在意。
他们只需要,一点点地,跟着身体本能去理解那些常识就足够了。
所以说文字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当面沟通容易造成的争执被有效规避了,比起交谈而言效率更低的「书写」反而能让人的思维变慢,变清晰,有足够多的时间做出反应。
奥列格很快就看到了不再避讳着大人啃着黑面包的小孩。
他们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在最后露出肚子不再那样难受才会有的满足神情。
成年人也开始松动,甚至出现了拐着弯来问他能不能多分一点食物的人。
“当然不可以。”奥列格笑着说出了拒绝的话,看着对方悻悻的表情,又说,“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对吧?”
那人抿着嘴,在离开之前点了头,落荒而逃的身影都显得非常可爱。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缓慢转好的时候,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寒风呼啸的夜里,奥列格所在的房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股火焰是凭空产生的,并不依凭于任何东西,又被石壁包裹起来,成为了只剩下门洞和窗户的火炉。
这或许是古拉格第一次有了温度,「犯人」毫不避讳地站在房间外,脸上没有行恶的愉悦,倒像是挣扎痛苦无法解脱后的崩溃。
费奥多尔站在边上。
他知道刚才从房间里悄悄离开了几个抱着黑面包的成年人,也知道在这些时间里,那些计划着偷盗的人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刺激这个还在挣扎中,心灵脆弱的异能者的。
他们想利用火焰,这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奥列格也提前知道这件事,但他只是短暂的思考了一瞬,用一句「开始贪婪了啊,这算不算好事呢」揭过了。
费奥多尔警告过他了。
人群逐渐围了起来,刚才离开的人也假模假样出现在其中。
这些人麻木的双眼倒映着火光,一些人依旧冷然,一些人窃窃私语着,还有人想要上前帮忙。
可没有火焰的古拉格,也没有能扑灭这场异能大火的条件。
小孩围簇在一起,意外地有些不安,在其中,果戈里揉着眼睛凑近了问:“诶,奥列格死啦?”
「死」这个词汇让人群中的达尼尔瞬间从初见冰原火焰的震惊中唤回神来。
“不——”达尼尔绝望地想要冲入火场,被已经和他混熟的一群小孩拽住了。
那个没有脸的小女孩跑在了达尼尔前面,在纵火的男人面前站定。
在失去面容后,她第一次向人仰起头。
没有五官的脸上自然也没有嘴,能听到的是她细小又颤抖地声音:“停下来,立刻停下来。”
男人眼睛里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早在理智回笼的片刻火焰已经不受控制了,他无法终止这场焚烧。
“我……做不到。”
“达尼尔——!”女孩没办法,只能喊住挣脱小孩的年轻士兵,在对方下意识看过来的那一刻,异能便达成了发动的条件。
“站在那里,不要进去!”
达尼尔没办法再动一步了。
“真暖和啊。”果戈里搓着手掌感叹着,“原来古拉格真的能有这么温暖的东西。”
费奥多尔无声笑了笑:“是啊。”
他说,“在寒冷的地方,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呼。
在火焰中,在红色与金色交汇的石窟里,一个影子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以至于黑色褪去,泛着红光的健康面容清晰出现在其中。
所有人瞠目结舌注视着不能理解的一切。
在目光中,那人再踏前一步,踩在黑礁上。
灰白色的发烧随着热浪的蒸腾而翻飞,他身上的所以衣物都成了灰烬,火焰便成了长袍,金红又刺目的火簇想挽留他留在火光中,而那人不为所动,只是踏步继续往前。
不知何时,纵火的男人已经匍匐在地面,他依旧无法停止不受自己控制的恶行,嘴里却痛苦万分念着不知出处的忏词。
仔细听,无序的语句中不断重复的只有那句:“原谅我。”
沐浴着火焰的人已经走到他身前,不着片缕,白皙的肌肤上残留着火星,绿眸温和注视着地面。
火势轰隆震天,除了干燃的细声,就只剩下他安静的话语。一种因为不是母语,而缺乏音调变化的空泛发音。
“我听见了,我宽恕。”
在那之后,整个古拉格都沉寂了下来。
「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了?神明吗?」
费奥多尔在之前无数次这样想过,并对此嗤之以鼻。
而现在,他的脑海空掉了,不仅是因为在火焰中完好无损的奇迹。
费奥多尔没有忘记奥列格之前愤怒的模样,也没有忘记他愤怒的原因。
「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费奥多尔在和「古拉格群岛」对话时知道了奥列格的回答,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答案。
于是奥列格那些东西都被剥开了,愤怒被剥夺了,宽容被剥夺了——而事实看上去并不是这样。
奥列格愤怒地杀掉了监狱长,奥列格宽容地原谅了纵火的恶行。
接着,费奥多尔认为自己想通了这一悖论的原因,可以用一个问句来简单概括。
「被剥离了所有人类之罪的人类,还算是人类吗?」
如果不算,那么他身上出现的愤怒和宽容,就和人类完全没有关系,那只是属于奥列格的特性罢了。
奥列格不是什么观察者,只是属于人类贪婪而导致的那些争端在他眼里是「正常」的事情,只要不越过那条「正常」的边线,再残酷的洪流也只能晃过那双绿色的眼。
他只是不能容忍「非人的恶」。
而属于人类的一切「愚昧」、「崩溃」、「疯狂」……这一切都会被那双绿色的眼睛所宽恕。
费奥多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才是那个观察一切的人,所有事情似乎都是透明的,想要否定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在发现奥列格之后,他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违和。
这个人不是同类,费奥多尔非常清楚,那他是什么?
——他是我无法否定的,不以人类为基准的存在。
「他就只是……奥列格。」
不知沉默了多久,尸群般死寂的人群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们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石阵中,回荡在冰原上,回荡在整个古拉格。
他们都在高呼那个名字,连刚才事不关己的果戈里也瞠开了一贯弯起的眼。
那些没有被火光温暖的眼睛,落到那人身上时却明亮了起来。
因为不再成日赋予饥饿虚伪的价值,因为双手和双腿都重拾了力气,因为有人用文字写下了一些东西,让人类成为人类。
因为有谁来了古拉格,他允许过去的错误,他宽恕如今的罪过。
他是冰原上忤逆的贼徒,是火焰里不灭的奇迹,是在这个温暖的夜里唯一谦和温柔的存在。
人们喊着他的名字。
“奥列格——”
洞心骇耳,好似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