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们来到第一间包厢。
经理推开门,领两人进入,跟着便介绍道:“我们酒店的包厢没有取厅名,是按照面积大小和客座数量区分的,小厅坐一桌,8到10人,中厅两桌,18到25人,大厅三桌,人数在30人左右。”
“这间是A101,小厅,一桌。”
贺晓远跟着进门、站在门边,心想难道是项目组有什么活动工作需要吃饭,陆琛带他来挑餐厅?
可问题是这种事不需要陆琛这种级别的“总”来亲自负责吧?这得是多重要的饭局?
不对。
贺晓远很快想到,这种事根本不可能也不会由陆琛来管。
陆琛这时看过来,像是看出他在想东想西开小差,出声提醒道:“注意力集中。”
贺晓远抬眼回视。
陆琛表情正经,就像带着人在谈多少亿的项目一样,道:“不是说不懂不会这些吗?”
贺晓远一怔。
陆琛语气坚定,缓缓道:“不会就学。”
贺晓远缓缓睁大眼睛,终于明白陆琛在做什么了——陆琛在教他“应酬”。
果然,在去下一个包厢的路上,陆琛边走边沉稳道:“思普的公司规模摆在那里,如果有跟合作商的饭局,一般不会是小餐馆,普遍吃饭都会在四星以上,或者是一些较有特色、规模尚可的大酒店,基本也都是包厢吃。”
“你要了解要学,就先从环境开始。”
“我以前跟你说过,工作没别的,就是熟能生巧。”
“吃饭的时候去的酒店你都了解,心理上自然会更沉着。”
“你不想露怯,想表现成熟,那就需要你有足够的经验,如果经验不够,就从积累开始。”
贺晓远边听边快步跟着,终于明白陆琛为什么要带他出来、来这里,又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严肃正经了。
陆琛在教他。
亲自教他。
贺晓远何止诧异,是用光了所有的脑细胞也不会想到陆琛能这样“手把手”。
何况听说过教知识教技术,没听说过教应酬的。
还有陆琛要手把手的“现场教学”,这是特意找到这家四星酒店的餐厅部,还是提前打招呼,趁着下午不营业的时候带他过来?
看刚刚电梯口餐厅工作人员的态度,总不会是把整个餐厅都订下了吧?!
贺晓远心中太震撼了,边走边看向陆琛,无法形容这一刻心里的具体感受。
在抵达下一个包厢前,他伸手搭了下陆琛的胳膊,止步。
陆琛偏头看过来,跟着停下,眼神里写着“怎么了”。
贺晓远看过去,脸上复杂的表情暂未收敛,默默抬眸、眸光闪烁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缓缓道:“是我昨天喝醉了,跟你说了什么吗。”
应该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吧?
否则为什么、有什么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或者就是他自己喝醉的时候拜托陆琛的?
贺晓远心里有很多猜测。
但他觉得无论是因为什么,陆琛何必或者干嘛要做这些?
以陆琛的职务和身份,不觉得现在这样,是在浪费时间、没有必要,甚至有点“小提大作”“杀猪用牛刀”?
贺晓远不能理解。
陆琛沉稳答道:“因为你说你不会不懂。你说吃饭应酬是维护合作方关系的一种方式,这些都是你的工作,但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你很难过沮丧。”
贺晓远静静回视,他已经把这些全忘了,他原来还说过这些吗?
可就算如此,就算是这样……
贺晓远依旧想:何必呢?有什么必要呢?对陆琛来说。
贺晓远望进陆琛眼中,仿佛想要搜寻答案。
而当陆琛说他难过沮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贺晓远从男人漆黑的瞳眸里看到了动容。
贺晓远心想:所以陆哥是不想他难过沮丧,才特意教他这些的吗?
不想他难过……
贺晓远一时忘了要开口说点什么,安静中迎着陆琛的眸光,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陆琛这时抬手,在贺晓远胳膊上轻搭了下,形同安抚:“没关系,不用急,慢慢学,什么都是从无到有、从不会到会,总有个过程。”
像水面悬停的落叶随涟漪一圈圈飘荡,贺晓远心中一时触动得无法静止。
他想一个人对另一个得好到什么程度,才会耐心到这种程度,连这样的事都愿意手把手教?
“陆哥……”
贺晓远喉结翻滚,此时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陆琛眸中有温和,搭在年轻男生胳膊上的手很轻的拍了拍,鼓励道:“去吧,把该学的、想知道的都学了,不要浪费这次机会。”
贺晓远在陆琛眼中看见了自己。
“好。”他认真应道。
于是后面贺晓远便跟着餐厅经理熟悉包厢,是整个楼层、从东到西、从小到大的每一间。
熟悉完包厢又把菜单拿过来,了解冷盘热菜、菜品搭配、餐厅特色,乃至饮料酒水。
效率极高的结束后,陆琛再带贺晓远去下一个酒店。
贺晓远不解,车上问:“陆总,你订了多少酒店?”
陆琛:“四星以上,规模中上的特色餐厅,所有。”
语气寻常的就好像在说不多一样。
贺晓远默默倒抽气。
陆琛支着二郎腿沉稳的靠坐汽车后排,转头看向身边:“记住了,只有‘熟’,才能‘巧’,你年轻,经历少,想凡事不露怯,就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贺晓远正色点头。
后来整个下午,贺晓远跟着陆琛跑遍了全城。
贺晓远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加上特色餐厅,本市四星以上的大酒店没有非常多,总共就那几十个。
餐厅各有特色,但总体的路数就那些,很容易熟记掌握。
最后,两人去了贺晓远昨晚应酬的那家餐厅。
当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本该是饭点人最多的时候,楼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他们。
贺晓远以为熟悉完包厢菜品酒单后,像之前的酒店那样,他们差不多就可以走了,然而没有,他们又去到一间面积不小的包厢。
包厢里没有圆桌,只有并排挨着的两把椅子,椅子前摆了张长桌,桌上有茶有点心水果瓜子。
长桌的正前方不远处,厅的另一边有一个贺晓远熟悉的台子。
此时长桌座椅正对台子,贺晓远一下有了某个猜测。
他问陆琛:“这也要看吗?”
陆琛把西服脱了,随意往椅子靠背一搭,不紧不慢的坐下,坐下后扫了贺晓远一眼,偏头示意男生旁边坐,道:“不是不敢看的吗?”
陆琛往椅背轻轻一靠,平视舞台,不紧不慢的样子,道:“餐厅配舞前几年就有了,在这家餐厅算是个特色。”
贺晓远在旁边坐下。
陆琛看看身边的男生,沉稳的说着:“你不好意思看,可能是因为你本来就害羞,不好意思看女孩子,也可能是这方面从前接触的少,做不到沉着面对。”
“没什么,把这些当成艺术的表现形式就好,抱着欣赏的态度看,不管你看到什么。”
又教道:“眼睛,是帮你直观的接受外界的信息,无论你看到什么,只要你不觉得有什么,你看到的,就无法动摇你。”
和昨天应酬时一样,很快,穿着中式舞蹈服饰的年轻女孩们一一登台,开始随音乐的节奏舒展曼妙的身姿。
贺晓远看过去,看了几眼,目光收回来看向身旁。
他看见陆琛四平八稳的目视台上,跟寻常吃饭说话走路一样,无论神情姿态都没有任何特殊的流露,跟在看电影电视剧一样,还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摸了颗带壳的花生,手臂搭在座椅扶手上,不紧不慢的边看边剥壳,剥完把花生递过来。
贺晓远伸手接过,听到陆琛平稳的声音:“真觉得看不下去,又在应酬的场合不得不表现得很寻常,可以假装看,但眼睛放空、想别的事,没人知道。”
又道:“任何事都是这样,你有心装,只要不露首尾,就没人摸得清你在想什么。”
贺晓远往台上看去,不知是不是不在应酬、有陆琛陪着的关系,他再不像昨天那样怎么都不好意思去看。
看也就看了,如陆琛所说,欣赏的是艺术的表现形式,没有任何昳丽、犬马声色的色彩。
贺晓远边看边想,单纯看女孩子跳舞其实没什么,说到底,他会抗拒,是因为昨天的场合在他内心里只能有饭菜人酒,不能有别的。
有别的,就好像饭局最后张副总拎出来的那两盒礼一样,都会无形中染上“目的不纯”的色调,令人不得不多想。
贺晓远进而想,就算巴雷真的目的不纯,在当时的场合下,作为餐厅特色的舞蹈表演,他有什么不能、不好意思去看的?
他不好意思、不看,不是反倒说明他心里有点什么不干净的念头吗?
是,他自己清楚他没有。
他只是没见识过这种,纯粹不好意思看。
但别人如果察觉了,会怎么想怎么看他?
会不会反而觉得他就是好这口的?甚至事后投他所好?
贺晓远一点点往深了想,逐渐意识到公务场合,即便是应酬吃饭,确实都是不能露怯的。
一旦露怯,后面会引发怎样的连锁效果,谁也不敢保证。
贺晓远看着舞,不知不觉中做到了陆琛所说的假装在看、人放空、想别的。
陆琛掌心里转着颗花生,转眸瞥见身边,没多意外,知道贺晓远一向学的快、一点就能通。
但陆琛不知道的是,贺晓远想着想着,思绪偏到了巴拿马海岸——
他想陆琛这会儿是在看舞蹈、欣赏艺术的表现形式?还是假装在看?
他想台上这中式古典舞跳得又婀娜又曼妙,女孩子们又年轻又漂亮又有朝气,陆哥应该是确实喜欢、真的在看的吧?
贺晓远心里默默“嚯”了声,头没动,眼珠子一转,目光瞥向身边。
瞥了几眼,见陆琛坐得闲适、看得淡定,花生还一颗接一颗的剥着,贺晓远缓缓凑过去,低声:“陆总。”
陆琛还看着台上,手里剥着花生:“嗯。”
贺晓远拿眼睛瞄瞄他:“好看吗?”
陆琛不紧不慢,没任何神情:“还好。”
不待贺晓远开口,跟着便道:“餐厅配正经舞蹈不是酒吧开个包厢附带几个销酒的,不是声色场所。但可能会有人借此试探你,看你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喜好。”
贺晓远转头看着陆琛,注意力完全从台上回到身边,安静的听着。
陆琛依旧看着台上,依旧手里剥着花生,沉着而从容,淡定得让人看不出半分深浅,继续道:“你想不被试探,不被人摸出一点底细,首先要学要会的,就是装。”
装?
陆琛的瞳孔里映着台上那些曼妙的身姿和纱裙,但是他太平静、表现得太寻常了,谁也不清楚他有没有把眼中的这些真正的看进去。
甚至因为他边看边说的平静,落在旁人眼中,有一种并不把任何放在眼中的冷淡。
贺晓远见状立刻便怀疑起陆琛到底有没有在看。
他口中的“还好”,到底是真的觉得还好,还只是回应的托辞?
装?
所以陆琛他此刻也在……装?
陆琛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道:“装你在看,装看得认真,装不过如此,装也就这样,装你没什么不能看的,也没什么没见过的。”
“装到你周围所有的人都不敢确认你真正的态度。”
贺晓远:所以此刻陆琛也在装?
装淡定,装从容,装沉着,装到他在他身边,都看不透他到底什么态度?
陆琛这时转过头,漆黑的目光平静的落入年轻男生的眼中。
贺晓远一个激灵,意识到陆琛一眼看破了他心中所想。
贺晓远:“我……”
陆琛靠着椅子,很轻的笑了笑:“我不用装,我年纪比你大不少,这些年大大小小什么场合都经历了,经验多使然,遇到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
温和道:“我说装,是在教你,教你怎么应付一些场合,怎么靠装,保护你自己。”
保护……
贺晓远心中轻轻一跳。
陆琛转回头,继续淡定的看台上、剥花生去了。
贺晓远还扭头看着身旁,看男人淡定沉着的姿态、寻常稳重的眉眼、深邃立体的五官。
看着看着,整个注意力完全抽离,来到陆琛身上,觉得男人强大而伟岸。
——是待他好的人,是耐心的手把手教他的人,是他仰望着去看、从内心里觉得他好强的人。
贺晓远完全没看台上,全神贯注的留神着身边,看男人英俊深邃的侧颜,看男人的沉稳、沉着、淡定、游刃有余,看那些他自己身上没有或者鲜少的品质。
看到后来,贺晓远开始觉得男人喉结前竖着的衬衫领口都格外的挺立,熨贴平整的衬衫下的肩膀宽阔坚实,连递过来花生的手都显得宽大而修长……
贺晓远合着手,掌心里是陆琛刚刚递给他的剥好的花生。
他垂眸敛目,才没有暴露他对身边男人逐渐流露的一点崇拜向往的热切目光。
陆哥好棒啊。
贺晓远把花生塞进嘴里,低头悄悄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