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祝寻鱼已经提起,他沉吟片刻,问道:“离开川渊之后,你与家中人可还安好?”
祝寻鱼听了,唇边软甜的笑意稍稍一僵,他认真地凝视着沈安世的双眼,说道:“锦华尊者未曾亲临现场,恐怕并不知道吧,当初的诸仙,几经讨论后,决定让川渊一同陪葬。”
“陪葬”这个词用得巧妙,沈安世一愣,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敢置信。
“尊者也不必觉得愧疚。”祝寻鱼伸手过去,轻轻按在他手中的剑上,说道,“毕竟,尊者也受了蒙蔽,并不知晓自己当初是将川渊几千凡人一并葬送,所以我不怪尊者的。”
只有在这时候,韩雪绍才希望系统在,如此,它也能够告诉她,祝寻鱼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抑或是真假参半?她不知道,她瞧不出任何破绽,兴许系统也是瞧不出来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似的,祝寻鱼放轻了咬字,又添了一句话:“是呀。如果那些人都还活着,为什么世上受到魔气侵染的人寥寥无几,这么多年,就只有我一个长大成人了呢?”
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为何他们从来没有见到除他以外从川渊逃出来的人?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为何他面对沈安世这个始作俑者又能够冷静到近乎漠然?
望着祝寻鱼,韩雪绍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少年披着一层人皮,熟练地操控着面皮上的诸多情绪,然而那双眼中闪烁的隐约深紫,冷酷依旧,没有恨,也没有爱。
是真是假,其中有什么隐情,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沈安世在这之后,原本对仙界就不甚好的印象会变得更差。
其实,当祝寻鱼字音落地的一瞬间,沈安世就记起了一件事:当他收到诏令之后,沉下视线,让阴翳浸没眼帘,抬手将诏令碾碎,起身走出了洞府,踏过回廊,站在清延宫宫门前,撬动门庭的苍山负雪双剑,各自斩出两剑。一剑斩往仙界,惊得那等候的仙使惊慌逃窜,耳畔风声猎猎,只听到冷淡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问他,川渊的人是否都撤走了?
那仙使明显愣了片刻,才缓慢地答了个“是”字。
于是沈安世朝着川渊斩出第二剑,将诸仙通往魔界的障碍至此荡平。
他原以为那仙使是被他的剑气所震慑,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心虚的表现。
沈安世的脸色算不得好,很少有人见到他动怒的模样,往日温柔和煦的长风凝作风霜,又像是被乌云遮蔽的天日,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眸色沉沉,酝酿着涌动的火焰。
祝寻鱼浑然不惧他周身酝酿的怒火,适时地握住他的手,脸色仍余一丝沉痛,唇角一牵,低声说道:“尊者莫忘了,丘原之海与川渊仅余百里距离,倘若……倘若在那里遇到什么事情,我也能帮到尊者与师尊。说真的,别看我这副模样,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沈安世沉眸望他,欲要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倘若我正是那个罪魁祸首,你更不该跟过来了,我想要令一个人烟消云散,不过是弹指一挥,仅凭心意可为,甚至不需要思量。”
“那么方才尊者耐心教我剑法,难道都是假的吗?”祝寻鱼道,“受魔族影响,我只为变得更强,其他什么也不想。更何况,尊者对此事并不知情,怎能将罪责归结于你呢?”
他说得动听,就连在一旁听着的韩雪绍都动摇了。
这件事,的的确确是真的。祝寻鱼隐在阴影中的嘴角微微一翘。
不过,和他无关。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愤怒、悲伤,他只是像个旁观者般的漠然。
这世上也确实剩下个从川渊逃出来的,长大成人的,不过并不是他。
他将谎言与真相之间的界限说得模糊不清,以此换来沈安世对仙界的更厌恶,对他则是更生怜悯之情。他不在乎什么丘原之海,也不在乎所谓绝境,但丘原之海距离川渊仅余百里距离,而如今魔界的封印有所松动,魔物逃窜——说到底,祝寻鱼想,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凑巧了?就好像这个世界在为了某人而变化,而那个人——他望向了白衣的女修。
要是如果能叫他发现更有趣的事情,再多等一等也无妨,反正,他的时间很多。
祝寻鱼垂着脑袋,听见沈安世轻轻叹了一声,说“你若决意如此,带你一同去丘原之海也无妨,不过,我不一定能保你周全”,他随即转过身去瞧韩雪绍,韩雪绍心里揣着谢贪欢的那句话,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迟刃和迟嫦嫦应该也不在意,如此就算是同意了。
他忍着笑,将脚下的影子驱到不见尽头的绵延树林中去,妥帖地隐藏好全部气息。
然后,软着声儿说:“那就劳烦二位多多担待了,寻鱼一定会尽快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