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绍捋好袍角,俯身下去,指尖划过沙砾,拨弄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她斟酌了一阵,像是终于决定下来似的,开口说道:“叔父可知我因何入道?”
因为不喜欢俯视他人,也为了表现出尊重,沈安世也压低了身形,问道:“为何?”
“因为叔父。”韩雪绍抽回手来,拂去指缝中的沙砾,“为了你那一句话,为了和你看到相同的风景,我那些乏善可陈的想法里,多了一个登仙,于是跌跌撞撞地入了道。我小时候可是个惹祸精,也只有叔父你会认真听一个总是惹是生非的孩童的妄言,我少有见到长老的时候,在一群师兄师姐之间也并不出彩,父亲冷淡,母亲懦弱,如此浑浑噩噩十余年。”
“入道的方法,是我从藏书阁里偷来的古籍中学的。”她想起来,觉得挺荒唐,“那时候很傻啊,顽固不灵,也不懂得变通,偷到旁门左道的典籍拿来学,差点爆体而亡,幸而最后挣扎着一口气,凭着本能胡乱自救了一番,误打误撞,竟然真被我试出来了,至此入道。”
或许因为她和沈安世都已经对坦然面对过去,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不齿。
“凡人在修真之地最难生存,此后不过半年过去,母亲就咽了气,入土为安,其他弟子都说她是被我气死的,我后来想了想,也许真是这样也没错,否则她为何要在咽气的最后一刻抓着我的手,让我别再修道。”韩雪绍轻轻吸了一口气,海边的气息寒冷带湿,能窜到天灵盖,带来刺骨的疼痛,“后面的事情,叔父多半也能猜到,我没听她的话。人死如灯灭,一个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去约束一个活着的人。我在清明落雨之际给她烧了香,在她坟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我告诉她,我做不到,唯独这一个,我不能听她的。”
她恐怕天生骨子里就是叛逆的,连最亲近之人的遗言也听不进去,可谓大逆不道。
“许是这天底下多得是命中注定的因缘,在我回韩家的路上,我遇到了如今的师尊。”
谢贪欢将湿漉漉的鬓发顺手捋到耳后,侧过艳丽得太过明朗的眉眼,说,借个伞。
两个人挤在油纸伞下,难免拥挤,于是她看了谢贪欢一阵,将伞柄塞到他手里,说了个“好”字,转身离开,绣花鞋底淌过薄薄一层积水,让她想起更久以前踩着水玩的场景。
谢贪欢忽地笑起来,收起油纸伞,雨水避开他的身形,如同千万缕倒悬的绣花针。
他说:“我名为断玉仙君,谢贪欢,你可愿拜在我门下,随我修习无情之道?”
“前十载,我活得麻木,是叔父你让我产生了入道的念头,像是头一次睁眼看见这片大千世界。”韩雪绍顿了顿,继续说道,“在那之后,是师尊让我逐渐有了人的喜怒哀乐。”
就像......就像一枚落在地上的种子,等了太久,几乎要在泥泞的土中腐烂,被沈安世捡了起来,放到了稍微温暖的地方,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只白猫发现了她,天天衔着小盘子跑过来给她浇水,有时候还会百无聊赖地在她身边扑蝴蝶,如此盼着她生了根,发了芽。
她向来都受不了谢贪欢的软磨硬泡,将她所有用来伪装的壳子一寸寸地剥离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贪欢于韩雪绍而言,正是她与这摇摇欲坠的世界唯一的平衡点。
韩雪绍以前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冷寂太久,心被冻得毫无缝隙可钻,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很脆弱,她与这世界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而她是非要将什么东西作为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的,否则就失了气力,像是被抽离魂魄的废弃皮囊。
前十年是母亲,后来的三十年,则是谢贪欢。
谢贪欢走后,她无可奈何,被迫治好了这个不好的习惯。
“叔父应该还记得,我说过,我师尊曾在水镜上落有封印,他如今不见踪影,我原想用此镜来推测他的踪迹。”见沈安世点头,韩雪绍说道,“此前我侥幸用水镜和他联系上了,我虽不知他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却知道他安然无恙。然而这几日无论我再怎么用水镜想要联系上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彻底失了音讯,我忧虑他,所以最近才如此郁郁寡欢。”
如果没有希望,那还好,如果给了她一丝希望,转眼又将其夺走,她没办法坦然接受。
这么久了,这还是韩雪绍头一次用这么多的话来讲述自己过往的经历。
面前的锦华尊者,一次又一次,说得清楚明白,是在告诉她“你可以依靠我”。
她原以为这些话会说得无比艰难,真当第一个字音吐出来之后,却发现异常的轻松。
以前不说,是怕说,是不敢说,如今说,是因为已经放下了,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沈安世凝视了韩雪绍一阵,指尖轻抚过她眼下那颗颤动的泪痣,好似拭泪。
他说道:“如果他能够联系你了,一定会联系你的,这几日或许只是没有时间。”
“或许真如叔父所言。”韩雪绍低声说道,又在心里添了一句,希望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