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做这个好人。
你不需要谁的感谢。
一滴心头血,一滴魔族的心头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的。
祝寻鱼将话语在唇齿间,一遍一遍碾碎了,咽下去。
像是吃进了玻璃碎片,顺着干涩的喉咙,被挤压着,往下滚落,划出斑斑血痕。
韩雪绍终于不动了,如同要冻死在一场冰天雪地之中的小貂,缓缓地咽下最后的气息。
他试着迈开步伐,一步一步,犹如百足之虫冻死僵寒,在一场大雪中踱着积雪前行。
然后他看到韩雪绍脸上的泪水。
那样沉默地、静静地流淌着,连吐息间都没有泄出半点哽咽。
兴许连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掉眼泪,纵使死期将至,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鸣蛇发出“嘶嘶”的声音。
祝寻鱼忽地叹了一口气,凝重的神色有了一点变化。
至于是什么变化,祝寻鱼不知道,鸣蛇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他取出那张做工粗糙的、十分廉价的蝴蝶形状面具,抬手扔了过去。
袖摆受到风的牵引,绽开一个蝶翼似的形状,倏忽间又落下,透出罂粟的糜烂气息。
韩雪绍似乎被这点细小的声响所惊动,肩膀轻轻耸动一下,连带着发丝也晃了晃。
祝寻鱼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他走了过去。不是他在牵引这具空荡荡的躯壳,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向韩雪绍走去,他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却并没有试图反抗。
他俯下身,手指触到韩雪绍的面颊。
她相貌,全然看不出是往日里那个一眼便叫人惊艳的美人,骨骼露出,皮肉剥离,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盈着一层浅浅的泪光,顺着眼角滑落,淌过泪痣,一直滚落进她衣襟里。
滚烫的泪水坠坠地落下,滴在手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带起阵阵陌生的战栗。
“你在哭。”祝寻鱼哑着声音,问,“是因为疼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不甘心?”
“我想,恐怕只是因为生理反应。”
然后她笑了,“就和你那时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一样。”
于是祝寻鱼也想起来了,他那时候狼狈得很,问她,就没有办法能让它停下来吗?
韩雪绍说完之后,就觉得意识有些溃散,她的所有精力都用以对抗那汹涌的魔气,分出一丝精力来同祝寻鱼说话已是不易,紧接着便是两三声低咳,胸腔如炉,再说不出话了。
她尚在苟延残喘地呼吸,一声闷响,惊得她抬眼,便见那小少年已经坠然倒地。
韩雪绍瞪大了眼睛,有点儿喘不上气,脑袋不清醒得像团浆糊,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祝寻鱼似乎也没想让她理解。
如同傀儡的身体倒下,枕在她臂弯之间,很轻,和一根羽毛一样,没什么重量。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这具略显瘦弱的身体后站了起来。
这地方原是海兽的巢穴,空间很大,凡人身处其中,犹如一滴水和海洋相比。
然而,黑影的出现却将整个房间都彻底填满,光芒节节败退,逼至墙角,强烈的压迫感使得拢海之手终于发出了一点嗡鸣声,黑夜却不会在意这一点萤火,瞥也懒得瞥它一眼。
那是混沌的,寂静的,它既没有面目,也没有说话,韩雪绍却感觉到了它的视线。
黑夜拾起地上那柄还留有藕断丝连的皮肉的短刀,刀刃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的悲鸣。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韩雪绍望着,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短刀悬在空中,被悠悠翻了个面,泛着冷冽光芒的刀尖,还覆有她真气的刀尖——
朝内推进,一寸,两寸,直至全部没入黑雾之中,远远看去,就像是被黑暗所吞噬。
当短刀再度被拔.出来的时候,用以放血的细小凹槽里,多了一滴血。
世人说,魔族是肮脏的,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干净的。
提及,皆掩鼻侧目,如同望见跪过来拽住衣角的乞丐。
他们或许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魔族的心头血。
澄澈无比,明亮无比,即使悬于天际的星月,正午之际的烈阳,也无法将其掩盖。
韩雪绍也就只望见了一眼。
下一刻,短刀飞至,黑雾操纵着短刀,小心翼翼地将刀尖轻落她唇瓣之上。
整个过程,它什么也没说,只将短刀斜过,任由那滴血珠顺着凹槽滑进她唇齿间。
韩雪绍是说不出话,齿列却咬着刀尖,唇瓣紧闭,将那滴纯净的血阻隔在外。
她漫无目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望着眼前的黑暗,也不懂得侧目避让。
黑雾凝滞了一瞬,随即攀附而上,扼住她的咬肌,迫使她唇齿微启,血液顺势滑入。
那一滴血,喝下去,很是快速,喉咙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便坠了下去。
“这是毒药。”
它还有心思同韩雪绍开玩笑。
“师尊,你快要死了,怎么办?”
黑暗深处,传来戏谑的声音,尾音却深含藏不住的倦意。
虚虚的,颤着,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仍余残响,却已近断裂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