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名为‘离骨症’的不详病症。”
拂雪被自称“罗慧”的少女带到了一处偏僻隐蔽的居所,一处位于城内的药铺。摆在柜台上的药炉与药秤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正应了墙上挂着的字匾“但愿人间无疾苦?()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宁愿架上药生尘”。事实上,在一座遍地都是逝者的城池里开设药铺也是一件奇怪的事。不过因为永久城中的百姓都忘记了“死亡”、活在幻梦一样的安乐里,城中的许多建筑都会保留他们在凡尘中的模样,眼前这间药铺显然也是。
罗慧将拂雪引入内间,之后她钻进狭窄的壁橱一番摸索。吱嘎一声,药铺的地板开裂,出现了一条密道。
罗慧将拂雪引入密道,而后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黯淡的灵石。这枚灵石显然已经快耗尽灵炁了,它的光芒微弱得近似于无。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平日里对它定然是小心翼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但今日因为拂雪的到来,它的主人展现出别样的慷慨。
罗慧将灵石砌入灯盏的底座,骤然明亮的光芒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这是一间用于储存食物、药材、杂物的地窖,空气中有挥之不散的苦味。但有人将这处地窖改造成了极其简陋的书房,本该摆放药材的地方塞满了木简、卷轴。罗慧将地窖内唯一的椅子让给了拂雪,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竹榻上。
罗慧向拂雪介绍了方才发生的异况。
“逝者不会死亡,永久城中也没有病痛,没有哀伤。但如果要以另一种方式来定义‘死亡’,那便是生者对逝者的‘遗忘’。
“永久城中的百姓都是驻足于此的魂魄,他们并不以五毂为食粮,而是依靠现世的香火来存续自身。通常凡人死亡后,魂魄会经由引渡步入轮回,同时会逐渐忘却生前的一切。若是因为执念太深而不肯接受引渡,则有可能留在原地,化作阴灵或者厉鬼。
“但,永久城逆转了这种死亡的轮回,祂的信徒逝世后会接受神使的引渡,进入永久城。他们会记住自己生前的一切,同时丧失对变化的感知。他们与时光同在,鲜活得几近不朽。他们活在祂为世人编织的美梦里,这里没饥寒、困苦,离世的亲人都在身边,偶尔能收到远方离人的家书……除了……”
罗慧沉声道:“除了‘遗忘’。这里的人一旦被世人遗忘,或许是香火断绝,或许是时隔久远……总之,一旦被现世遗忘,这里的居民便会患上一种名为‘离骨症’的‘疾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它,所以以疾病作为代称。就如真人你先前所见的那般……很荒谬也很古怪的异象,那便是患者的骨骼会‘渴望’离开人体。他们的尸躯会骨肉分离,骨骼长出人的本能与智慧。祂们离开人体,飞向‘天空’……所以我们称之为‘离骨症’。”
罗慧语气艰涩地说着,半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祂的神使引渡死者时,会特意庄严地封存逝者的尸体。所以这座城池中行走的人们,应该说是灵魂附着在死尸上——抱歉,这样听起来或许很奇怪。毕竟灵与肉的结合意味着生,但他们
() 又确实早已死去。”
拂雪闭了闭眼睛,虽然罗慧的说辞古怪又缺乏常理,但“常理”在骨君的神国中显然并不通行。
拂雪摁捺下沉重的心绪,语调平静地将当年幽州之乱的前因后果一一说给罗慧听。无极道门试图寻找过罗慧的残魂,遍寻不得后只得将她丧失神智的躯壳封进冰棺里。后来苦刹认主、白玉京建立,拂雪将罗慧的冰棺移入濯世池深处的长梦之间。那里陈放着许多脱离外道掌控、或是灵魂畸变过深的人的冰棺。万民灵思汇聚而成的长梦之水温养着他们的魂魄,拂雪时常会去那里,用映入眼帘的惨况提醒自己外道酿成的悲剧。
“……原来如此。”罗慧听罢,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低着头,拂雪看不见她的表情:“当初我没有听从旁人的劝诫,贸然行动。结果高估了自己,轻视了敌人,才落得这种结局,我……”
“灾难降临之前,我们都对它一无所知。相比神明的伟力,人本就渺小无比。”拂雪朝罗慧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去。”
罗慧猛然抬头,但突然间她又拽住了帽檐,整张脸埋在阴影里:“我……我还能回去?”
“你并未死去,只是一缕游魂被困在了这里。”
“可是,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虽然我无法感知时光的流逝,但应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罗慧站了起来,她似乎有些激动。但再三深呼吸后,她强自镇定了下来。拂雪看着她,莫名感受到一种浓烈到难以化开的悲哀。
“您知道,外道之所以是外道,就因为祂会令人丧失为人的根本,且这畸变无可逆转。”罗慧苦笑,“真人,迟了,太迟了。我已经被这座城池同化了。如果您能早一些找到我……不,真人,您为何要来?您不该来的,您不该来的……这是我等的宿命,我们最终的归宿,皆是头顶这片无尽的虚空。”
罗慧攥着帽檐的手猛一用力,她的兜帽滑落了下来。拂雪猛然凝眸,这才看清罗慧始终掩盖在帽檐下的真相——少女的上半张脸竟是裸-露在外的骸骨,骸骨空洞洞的眼眶处,颜色鲜艳斑驳的花卉与带刺的藤蔓挤满了颅骨。少女面朝拂雪,展露着可怖的形容。她再次开口,声音却好似千重音浪重叠,空灵而又渺远。
这处狭窄的地窖内,一时间仿佛响起了千万人的齐声低语:
“您为何要来?”
“拂雪。”
“你不该来。”
“拂雪拂雪拂雪拂雪……”
“像啊,真的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