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新停手腕猛地不受控制地轻微颤动了一下,子弹破空,偏离了原本的射击方向。
等程思稷回家时,屋内没有开灯,死一般寂暗。他回来得晚,以为江新停已经睡了,便在玄关处放下钥匙,轻手轻脚地上楼,却发现电竞室门半掩,门缝里泻出一丝微光。
他疑惑地走进去,看见江新停额发濡湿,失魂落魄地仰面躺在电竞室的地毯上,睁着无神的双眼发呆,桌面上鼠标翻倒,键盘被扔在一边。
那些原本都是他的宝贝。
程思稷神色一黯,走过去俯下身蹲在江新停身边,摸摸他的脸,像是一块冰,又湿又冷:“怎么了小麒?”
问出问题的同时,他心里倏然产生一种很可怕的预感,但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承认。
江新停机械地将视线聚焦在他脸上,对着他缓慢地抬起右手,手腕在肉眼可见地细碎颤动,程思稷瞳仁抖了一下,用虎口稳住它:“你过度练习了?!”
江新停眼尾通红,带着哭腔:“你骗我!你说会好的!”
面对程思稷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猛地挣扎着跳起来,握住鼠标,近乎歇斯底里:“你看,我瞄不准,它不听我的!”
准心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飘移,无论江新停如何用力,都无法使它精确固定。
“会好的,小麒。”程思稷罕见地难以克制,喉头哽塞,他一根一根掰开江新停攥到惨白的手指,将他摁进怀里,环紧,任他挣扎,任他将眼泪全部蹭在自己的肩膀上,那里的衬衫紧紧贴住皮肤,灼烫着他,“一定会好的。”
一个成功的谎言,是信用透支的过程,亦需要很多个谎言去掩盖。程思稷在短短一月内,对江新停撒了人生中两个弥天大谎。
直到医生的结论,让他无法再欺骗下去。
“神经损伤?”程思稷问,“是不可逆的吗?”
医生摇了摇头,遗憾地回答:“某条细小的神经可能被割断,造成不受控的震颤,这种伤害没有痊愈的可能,不过看程度,应该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只是作为电竞选手……”医生顿了顿,像宣读最残忍的判决,“不太建议再进行这种高强度的运动了。”
尖锐的耳鸣撕裂江新停,他脸色惨白,精神恍惚地站起身,好似充耳未闻。他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程思稷,向屋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剧烈地呕吐起来。
程思稷立在门边,垂着手,看着江新停弓起的脊背上单薄的布料被撑起一节一节突出骨节的轮廓,空气里泛起难捱的酸苦味。
尽管程思稷已经焦头烂额,但他还是尽量推掉饭局按时下班,将过剩的工作带回家做。不过他渐渐发现,陪伴似乎并不是江新停所需要的,哪怕他在家,江新停也只是更多地将自己锁在电竞室里,或者自己一个人在院里的吊椅上发呆,喂那只老态龙钟开始掉毛的虎皮鹦鹉。
有时候程思稷将他打横抱出来,摁坐在餐桌边,他就吃一点,假如程思稷不采取强制措施,他就有可能一天连一餐也不吃。
再后来,江新停知道吃饭了,却不再去电竞室,他将游戏相关的全都锁进去,海报、玩偶、报刊、影碟。他由期待奇迹,转为认命。很快他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即便程思稷搂着他,哄他睡上一会,也很快就会醒。
这种失眠是两个人共同的痛苦,江新停明白,程思稷眼里的疲倦和血丝已经掩都掩不住了。这也同时引起了沈绣的关切。
又是深夜,程思稷再次被身侧的动作惊醒,他睁开眼,看见黑暗里江新停紧闭的眼角流出眼泪,浑身紧绷着无声地颤栗。程思稷打开灯,将江新停摇醒,他懵懂的、布满血丝而又惊慌失措的眼神仿若一把锐利的刀捅进程思稷的心脏。
这一瞬间程思稷想,假如那个酒瓶就是砸到自己头上,又怎么样呢。总比现在要好。
又或者他当时更快一步带他走,保护好他,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他不喜频频回顾,极少后悔,更不会轻易陷于这种情绪,但在江新停这件事上,他有千千万万的如果,想要应验。
江新停闭着眼躺在程思稷怀里缓了一会,然后他起身下床。
“你去哪?”程思稷撑起上半身看着他。
江新停抱起枕头,将脚伸进拖鞋里,神情很平静:“你明天还要上班,我去客卧。”
“到底怎么了?”程思稷拧起眉头,追问他今日的格外不寻常。
其实白天的时候,沈绣来过,带了营养品,看江新停憔悴,一贯气色很好很漂亮的一张脸,瘦得脱形,也没忍心说什么重话,但就提了一句,要他别太自私,想想程思稷的辛苦。
江新停知道这话是想让他好歹攀着什么人,让他振作。但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笑脸迎人,好歹让人睡个好觉。
他摇摇头,牵起一点勉强的笑意回应程思稷:“没什么。睡吧。”
然后他抬手熄灭灯,没有困意的黑夜再次袭来。而客卧中的他,独自抵抗,做困兽之争。
这一搬,江新停就没再搬回来。
他似乎觉得避开程思稷的拥抱,让他感到更自在一些。程思稷给他一根救命的绳,他不想捉,不知道怎么捉,却要面对程思稷拼命摇晃、为他加油呐喊的样子,反倒是一种折磨。
三天后郑姨来打扫卫生,看到客卧被启用,两个人的枕头分别在两张床上,颇有些惊讶。在她眼里,两人最近遇到些事,冷却些,但没红过脸,更远没有到分床睡的地步。她工作二十多年,头一次自作主张,趁江新停不在卧室,偷偷将他的枕头挪回主卧。
程思稷这两日有些偏头痛,从书房出来倒水的时候,踏在台阶上恰好看见江新停进主卧,执拗地将自己的枕头再次搬了出去,不过过程中并没有发现他。
午觉后头疾更重,程思稷傍晚开始发烧,胃病齐发,晚上郑姨煮了粥,也没喝进去多少。郑姨走的时候,对江新停嘱咐,锅里还有小米粥,程先生饿的时候可以再盛。
程思稷吃了退烧药,一觉睡得昏沉,直到嘴唇点上浅浅的湿意,意识回笼,看清江新停神情专注,蹲在床侧用蘸水的棉签仔细擦他烧得发干的嘴唇。因为倾身的缘故,领口垂下些余量,露出里面林立起伏突出的锁骨。
见程思稷醒了,江新停问:“我热了粥,吃吗?”
程思稷撑着往上坐一坐,将睡得麻木的背在床背上靠实,接江新停喂过来的一口吹得温凉的粥。
吃了几口不吃了,江新停又凑过来摸摸他还有一点烧的额头。
程思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恍然似乎很久江新停都没主动离他这么近过。他扯一把让他在床上坐下,自己滑下去枕上他的腿,仰视恰能描摹江新停眼睫垂下的阴影、圆润的喉结,以及棱角清晰的下颌。
江新停这会都依着他,没躲,又问他:“胃还疼么?”
“疼。”他从额上将江新停的手握住,引导他移动到柔软脆弱的胃部。江新停的指尖有些凉,但掌心的部分温热,恰好将疼痛揉散。
“小麒。”程思稷说,声音低哑,带着脆弱的蛊惑,“今晚留下来,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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