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
听了说书人的话,陆清和神情恍惚。
说书人补充:“镇国公府定然是其中重要一环,哪怕只是微弱可能,真正的幕后主使也不可能暴露身份,便由贵府担任了傀儡主人。"
大小姐忍不住捂住眼,喃喃道:"但朝堂与江湖不应当是两个世界吗……"
说书人笑:“嘴上说的好,实际上怎么可能?”
陆清和沉默许久,终于虚弱开口:“天机楼与朝廷的关系我已然明了,也知晓镇国公府便是靠天机阁履行圣上意志,但……这与最初您所说的熬鹰又有什么关系?"
说书人看她苍白清丽的面容,终究是不忍,坐到她身边的座位上,收敛了方才带着些许敌意的气势,缓声开口:
“陆姑娘游历过一月江湖,可曾听闻江湖第一杀手罗刹?”
“身处天机楼里,不知有多少同她一样的孤女,自幼被挑拣着长大,像是原本可以翱翔天际的猎鹰,
却被人硬生生消磨意志,只能为这样罪恶的势力献出所有。"
陆清和有些恍然:“罗刹她……”
所以,她一直所艳羡的,以为是最最自由浪漫的罗刹,其实一直是被束缚着的啊。
甚至,是被她所在的家族..…!
眼看身旁的女子已经开始发抖,说书人虽然有些不忍,但依旧残酷开口:“而你,陆家的大小姐,天然便是这计划的一环,是控制他人的锁链。"
像是一道惊雷,炸得原本就惶然的大小姐愈发痛苦。
含着泪的水色眼眸看向说书人,哪怕她现在已经情绪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也努力想要得知真相。说书人在心中叹气,面上依旧是平静锐利:
"你幼时并不病弱,某日出行回来后才身患怪病。其实那不是病,而是一种蛊术。"“那些所谓的割腕放血,只不过是取用你的血,用来控制那些被束缚住的猎鹰罢了。”
"时不时的心悸绞痛,是因为带有子蛊的杀手在你附近,惹得你身上的母蛊躁动。"
陆清和:..
都,对上了。
她低头,怔怔看着自己苍白的手,看那青色的纹路。她忽然想起早已被遗忘的幼年记忆。
她确实并非生来病弱,她曾经也爱跑爱跳,还曾大胆到给过误入家宅的一个女孩几粒糖果。……那个女孩?
那沾灰的稚嫩小脸逐渐在脑中变化,化为那河边的清冷面容。原来如此。
陆清和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一路上都没有发病的她,会在那人附近感到痛苦,但因为罗刹一路上都自觉避开她,之后再没有类似情况发生,她只以为那次是意外。
所以,罗刹会知道吗?
那仅余一月的寿数,也与她有关吗?"嗯……看起来陆小姐已经理解我的意思了。"
时间紧迫,说书人便长话短说,将一个小锦盒递给少女。
他神情严肃:“我冒着风险将这些都告诉给陆姑娘,便是信任陆姑娘的脾性,不会与那些因为一己私欲就搅乱江湖朝堂规则,只为满足一己私欲的人渣同流合污。"
他牵过陆清和的手,将小锦盒放在她的手心,然后按住她的
手指,一点点替她将其攥紧。
"这是医王谷的毒药,仅需一点便可无声无息杀人。"
陆清和动着手指,无力抵抗,便惶惶地看着说书人:“那,那我的父母和姊妹们……”
说书人喟叹:
“我一贯不信那样腌媵的地方能养出来什么好人,却没成想还有你这样的人存在。”
“傻姑娘,还不明白么?对你而言,他们是你的父母,但对他们而言,你只是母蛊的载体罢了。"
“嫁与皇室,你以为是什么荣耀么?只是让他们掌控那些羽翼未丰的杀手罢了,你只是交接的象征,有谁在意你的想法呢?"
“十几年的养育之情,早在你被放血几年后相消了。若你还因为这点情谊而顺从他们,只会助纣为虐,伤害更多江湖与朝廷上原本无辜的人。"
“江湖上一贯称颂敢于大义灭亲的义士,若你出手,定可重创天机楼的势力,蒙受冤屈之人得以昭雪,也会留下一段佳话。"
“二皇子性情暴虐,行事肆意张扬,若他得了你,得了那天机楼才被驯服的猎鹰,那世道就要乱了。"
“我最初的问题,陆小姐好好想想吧,你当真要成为熬鹰人手中束缚住苍鹰的锁链么?”
言尽于此,说书人见桌上燃香已尽,便赶快离去。
独留陆清和一个人坐在原地,手中的锦盒仿佛有千斤重,拉扯着她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夜晚了。
"小姐晚饭也不用吗?"
“许是因为明日便要离开,有些不舍食不下咽吧?”
闺房外,侍女们窃窃私语。
陆清和听到了,但她并不想去理会,只是安静地趴在桌上,看着手中的锦盒发呆。
做不到。
直到天色暗下,直到她刻意错过了两次投药机会,陆清和才终于能对自己这样说。
即便得知了那样震悚恐怖的真相,即便知道府中人做出了那等恶事,她还是没有勇气去剥夺他人的性命。
但她确实是想终止那样荒诞的恶事的。
江湖是她的心中的桃花源,本该是不被权
谋利益污染的存在,本该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地方,本该是那样美好。
陆清和打开窗,冬日的寒气毫不怜惜地涌入,瞬间就让她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今晚的月色晦暗不明,大片乌云遮蔽了圆月的光辉,像是被谁遮住了眼。陆清和在窗边望月。
摩挲许久手中的锦盒,她在这一刻终于打开,看着那躺在软布上的赤色药丸,心跳是异样的平静。
她也有罪,她没有资格以大义剥夺他人的性命。但她可以自我裁决。像是拨云见日,这个念头让少女脑中一日的痛苦纠结与悔恨恍惚都烟消云散。
……是啊,只有这样。
只有加上了她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陆清和才能有勇气违背十多年的礼教,才能有勇气挣脱那脚边的无形镣铐。
如果活着,她需得是父母的懂事长女,需得是镇国府的大小姐,需得承担许多压力和桎梏;但如果死去,她便可以只做自己,可以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可以揭露那些罪行,可以赎罪。
着迷般,陆清和脑中只盘旋着这样的想法。
只有死,才能让她这个本分听话的大小姐,逾越那高不可攀的礼教束缚,带她重获新生。向死而生。
与此同时。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清和可能出意外?你谁啊你?!"
叶舒羽摇晃着说书人的领子,暴躁质问。
"姑娘冷静……啧,陆小姐那种小白兔怎么交的是你这种朋友。"
说书人摇头叹气,将早晨的事简单说了说,然后解释道:“给了药之后一整日镇国公府都没动静,眼看明日陆小姐便要前往皇子府了,我猜她或许打算今晚自尽吧。"
叶舒羽:!!
她震怒:“你别胡说!!”
观众们震怒。
【我靠靠靠靠!!】
【啊啊这个剧情我受不了了我的小心脏啊啊啊!】
【为什么大小姐要自尽啊,整件事她是被利用的啊,她也是受害者啊!】
【道德感太强的人就是这样……更何况大小姐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了十几年,怎么可能真的敢杀死府中所有人呢?】
【有点理解大小姐的想法,既然母蛊在她身上,
那么她直接死了也是一种重创……但是我不要啊啊!!】
肥啾到处飞来飞去,像是感知到空气中不安的气氛,忽然在某一刻把几人抛在身后,直直往镇国公府的方向飞去。
叶舒羽没来得及叫住小鸟,只能焦急催促清衡道长去城外接罗刹,虽然到现在还要麻烦她很不好意思,但现在只有她可能将大小姐接出来了。
而说书人理了理有些乱的领口,看着天上的月亮,眸色略深。
笼中的鸟儿,或许自己会在十年如一日的训诫下畏惧挣脱,会不敢反抗。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愿成为其他别的鸟儿的牢笼,甘心为不相干的人赴死。
啊,这便是江湖啊。
"啾啾!"
熟悉的声音唤回了陆清和的意识,她有些讶异地停住笔,看着窗外朝她飞来的小鸟。
冬日的深夜已是落雪簌簌,毛团子身上沾了不少雪花,冻得瑟瑟发抖,但整只啾还是坚定朝她飞来。
【呜呜呜大小姐你不要做傻事啊!!】【啾宝立大功,快劝住大小姐啊啊!】【不对不对,你们看那个桌上的盒子,里面是空的!大小姐已经服药了吗?!】
“米糕……?”
最初讶异的陆清和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恍然,然后赶紧接住扑进她掌心的小鸟,温柔呼气为它取暖。
待小鸟缓过来,陆清和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开口:“米糕,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肥啾伸着脑袋去接人的手:“子啾~”
【好耶!大小姐也想走的啊,吓死我了!!】【但是盒子是空的呀.…】
陆清和合上窗户,挡住寒风,将小鸟珍重地放置在一旁的软布上,继续拿起笔,对着小鸟说:"麻烦再等等,我尚且有未尽之事。"
肥啾歪了歪头:“啾?”
美人灯下写字,雀儿歪着脑袋偷看,按理来说应当是一个非常和谐好看的画面,但这画面却在下一秒倏地不和谐起来。
因为美人口中忽然溢出大片鲜血,沾湿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桌上的字条。
肥啾:!
"啾啾!"
原本安安分分在软布上趴窝的小鸟瞬间跳起,尾巴都吓到
分叉,它用秀气的短喙努力叼着陆清和的袖口,试图将她往窗口拖。
"还没呢,别急。"
虽然气息虚弱,但陆清和仍分出了心思安抚小鸟。肥啾根本扯不过一个人,只能慌乱地在同伴的鲜血上跳来跳去,整只啾都慌得不行。
待强撑着写完了最后一笔,陆清和终于卸下所有的力气,毫无仪态地重重倒在了桌上,浸在了自己的血里。
她的胸口处有两个跳动,一个是她逐渐微弱的心跳,一个是母蛊感受到死亡而惊慌的挣扎。原来这样明显,她之前竟然都没有发现。
"啾!啾啾!啾——!"
身边的小雀儿似乎是有些慌乱地跳来跳去,因同伴的虚弱而发出止不住哀鸣声,陆清和费力地转动着眼珠,眼里全是那毛茸茸的鸟儿,视野里仿佛都映照除了几分不详血色。
她轻声说着,哀求着,悲鸣着:
“米糕,我拜托你。”
"道长说你通灵,我一贯是不信的,今日却不得不信。"
"笼里的鸟儿是挨不过寒冬的,我也活不过这个冬天,莫要为我难过,一切都是我的选择。"“倘若你确有那衔灵的本事,便带着我死去的魂灵逃吧。”
"逃出这金碧辉煌琼楼玉京的牢笼,带我去江湖上。"
"记得,带走桌上的纸条,就像之前我们教你那样……"
“下辈子,我定然,会是自由的……”
她闭上眼,绒绒的鸟儿在她脸上轻啄,用翅膀拍她,似乎真的带走了什么一样,让她的所有感官都逐渐抽离开,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太好了,飞,飞得再远一点啊……"
她用最后的力气呢喃着,意识完全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走马灯,她耳边恍惚听见了风声,听见了罗刹的声音,甚至连胸口的绞痛,也鲜明起来。
她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在空中飘落的羽毛,逐渐上浮。
总算是,飞走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