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幽小夜还来不及高兴,宁小雪就向他投去一个你多保重的眼神。
小黑喵小声对幽小夜嘀咕:“宁崇对学生要求很高的,在他手底下学习简直就跟进油锅差不多,从前山上有先生请假回家,宁崇去代了几节课,弄得好多弟子留下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呢……等等,你笑什么?”
幽小夜抱着书本认认真真道:“能学习我就很开心啦,先生就算严厉一些,我也可以接受。”
幽小夜其实很喜欢字体风流的繁体字,每次在学校的展示栏看到都会忍不住驻足,后来小学班主任询问大家有没有要报名书法班学习繁体字和书法的,幽小夜其实是很想去的。
幽小夜对养父母提起了这件事,养父母却说那东西又不影响成绩,没什么好学的,而且小夜你的字已经写得很好看啦,反倒是你弟弟……他的字丑,得报名练一练。
从那之后,弟弟除了写作业外每天就多了一项任务,铺开宣纸,挥舞着毛笔在宣纸上练习毛笔字。
空气中带着若隐若现的墨香味,幽小夜每次写着作业,总会被弟弟那边的动静勾走注意力。
再后来,弟弟练了好久,字体还是丑陋不堪,他看着幽小夜作业本上周正好看的字体,看着看着,忽然哭了起来。
养母忙放下锅铲出来查看情况,抱着弟弟一通哄。而后得知弟弟是因为自己练了那么久的字还那么丑,幽小夜不用练字,字还是那么好看而哭的,养母二话不说让幽小夜以后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不要再和弟弟凑在一块。
幽小夜的房间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房间,没有窗户,即便是白天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养母又不愿意让他开着灯写作业,说是大白天开灯不就是浪费电吗,幽小夜只好把板凳搬到了房门前,借着客厅里透过来的微弱的光线写作业。
这么写了一个月后,小学体检,幽小夜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差一点儿就要迈进近视的门槛。
老师打来电话询问养母原因,养母便说是小夜这孩子最近老看电视,把眼睛都看坏了,自己一定说他。
那之后,养母才让幽小夜重新回到客厅的桌上写作业。
幽小夜的视力才没有再下降。
从那之后,幽小夜最爱的就是学习了,因为他发现,老师一句话,就能让自己从房间回到客厅学习,知识果然是了不起的东西。
虽然随着逐渐长大,幽小夜发现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他还是喜欢学习。
他知道,自己只有很努力地学习,成绩比弟弟好很多很多,才能够继续读书,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
即便已经将自己心里的阈值拉得很低,但幽小夜还是高估了养父母对他的爱。
他刚读完初中,养父母便不想再让他读书了。
“那你还真是个怪灵,居然喜欢学习这种东西。”宁小雪嘀咕了一声。
幽小夜很轻地答应了一声:“也许吧。”
“回树洞?再待在这儿我就要气炸了?”宁小雪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不顾大邪祟也在一旁。
“好,那一起走吧。”幽小夜对着宁崇道别,就要去追已经走出客厅的宁小雪的脚步。
——“今天不吃情绪?”宁崇如同冰水般的清冽声音响起。
幽小夜闻言低下头摸摸自己鼓鼓的肚皮:“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昨天没有吃饭,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饿,甚至还有种吃撑了的感觉。”
“好。”
“嗯嗯,先生再见!”小恶灵飘到了大门边还不忘举起一只小圆手对着大邪祟摆摆,可谓礼貌十足。
飘到了门口的小恶灵想起还在空地上的餐布,忙快速飘了几步,将手中的书交给宁小雪一起带回树洞,自己则来到了空地上,将一地巧克力橘子留下的狼藉收拾干净,又把那块染了橘子汁,巧克力和污泥的餐布叠成方便自己拿取的小块,而后带着它飘到了溪水边。
小恶灵小心翼翼地揉搓清洗了餐布上的每一个污点,而后将餐布展开,挂在树枝上等待风干。
害怕餐布被风吹走,幽小夜还特地找了根坚韧的草叶,捆住了餐布的一角。
处理完这些,幽小夜松了口气,回到树洞前,探着脑袋钻进了树洞。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钻树洞这个举动好像从一开始得轻而易举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难道是……胖了?
幽小夜忍不住对一旁将书本垫在脑袋下,充作枕头的宁小雪说:“小雪,你觉不觉得我最近长胖了点?”
宁小雪幽绿色猫瞳在幽小夜身上扫了一眼:“好像是有点,我记得你以前小得可以钻进罐头里,现在这体型估计会直接卡住。”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最近吃得太多了?”幽小夜困惑。
宁小雪两只爪爪垫在猫脑袋下:“等你吃得足够多,说不定还会变回人类的样子,到时候你就彻底进不了树洞了。”
听闻此言,从没产生过身材焦虑的幽小夜也不禁有点担心。
要真变成一大只,自己以后可住在哪里呀?
见幽小夜垂着豆豆眼愁眉苦脸,真的开始考虑自己说的话,宁小雪才反应过来幽小夜是真的介意这点,难得有良心地安慰他:“没事的,就算你真的变大了没地方住,还可以去宁崇那借住嘛,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幽小夜摇摇头否决了宁小雪的提议:“住一两天还好,长时间住下去未免太麻烦先生。”
宁小雪不明白人类心里的弯弯绕绕:“住在那有什么麻烦的,你又不需要他给你端茶倒水捏腰捶腿。”
“因为害怕被讨厌吧。”幽小夜轻声地说。
因为害怕被讨厌,所以小时候总是努力压制自己的欲望,想要什么从来不敢说出口。
因为害怕被讨厌,所以不想给人添麻烦。
因为害怕被讨厌,所以要很努力地做乖孩子。
这已经成为了融在幽小夜骨血里的东西,他习惯了如此思考。
……
天师门中,银杏树叶萧瑟落下,将地面染成一片金黄。
宋为安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给沈清发了消息,让她空下来后过来一趟。
他已经提前打印好了李叔发给自己的资料,将它整理成册,装在了牛皮纸袋中。
他抱着牛皮纸袋站在银杏树下等待沈清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挺拔的身影终于出现,她身上还带着薄薄的一层细汗,显然是刚修行完早课就赶过来了。
“小宋,你这么急找我是什么事,”沈清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说话,走到宋为安跟前看清了他手中的牛皮纸袋,沈清清丽的面庞上浮现出很复杂的神色,惊喜与压抑皆有。
“这是星星的档案袋?你们找到了他?”沈清一向冷淡的语气染上了起伏,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宋为安手中接过牛皮纸袋。
宋为安却没有松开手,仍旧拽着牛皮纸袋的一角:“师姐……你要现在看吗?”
“当然,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沈清笑着说。
宋为安慢慢地松开了手。
沈清忙将牛皮纸袋打开,因为欣喜,她今天的话格外多,对着和自己不太熟的宋为安也说得起劲:“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一天,我竟然真的找到了星星……”
沈清拿资料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着,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星星现在怎么样了。
她想知道他的近况,知道他的样貌,知道他的一切,然后再将他带回到自己身边,带回到家人的身边。
看着沈清欣喜万分的神色,宋为安实在无法将沈星已经死去的消息直接告诉她,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怪石上,等待着沈清自己发现。
他想,虽然自己很不擅长安慰人,但陪伴她还是做得到的。
资料的第一页,是几张比较模糊的相片,是沈星不同阶段的证件照,以及一张在奶茶店里打工时,被前来光顾的女生偷拍的相片。
他相貌很清秀,比起沈清更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味道,白皙的耳垂上一点朱砂痣殷红。
沈清几乎瞬间就确认了这就是她的弟弟沈星。
她一页一页向后翻看,她翻页的动作很急,但又一字一字地看得认真,她看到自己的弟弟于三岁时出现在孤儿院,而后被现在的家人收养,看到弟弟六岁上了小学,看到他上初中,然后……辍学,打工。
资料里罗列了一些沈星打工的场所,沈清光看看着,就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她在名牌大学里念书时,她的弟弟辛苦地一人打着好几份工,整日都在连轴转。
他本可以拥有和她一样的人生,却因为一次拐卖而失去一切。
“我弟弟他……怎么会在孤儿院里。”沈清问宋为安。
“那段时间正在严查,人贩子大概是拐卖了他又没法带他出省,所以就将他丢在了路边。他被好心人送到了孤儿院里,而后很快被一家人领养了。”宋为安说着顿了顿,“领养他的那家人其实不符合领养条件,但那时候查这些没那么严格,就被他们蒙混过关了。”
沈清听完,唏嘘不已,原来从头到尾,她和弟弟的距离竟然都这么近,他们全家所有人都认为沈星是被人带出了省,卖到了那些偏僻的山区。
却不知道,他就在淮城中,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强忍着哭意,沈清将最后的几页资料看完,“近况这一栏里为什么是空的?因为太忙了所以还没来得及调查吗?没关系,你把他现在的地址给我,我自己去了解,他现在在哪儿?”
沈清看向宋为安,她的眼眸中满是泪水,但却是带着笑意的。
宋为安微微偏头,错过她的眼神,将另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资料递过去:“师姐,这是资料的最后一页……节哀。”
沈清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她强迫自己再次挤出笑容,她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轻快:“什么节哀,小宋你不会用词就不要乱用,我终于要找到星星了,明明就是件天大的好……好事。”
她语气中带着埋怨的意思,但说到最后时,声音却哽咽地无法继续。
沈清是个聪明人,她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只是还不愿意承认。
她颤抖着手指拆开了资料,那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幽小夜,男,18岁,车祸撞击头部,当场死亡。
黑白两色的死亡通知书上附有一张遗照,上面是十八岁的,被车子撞到破碎开,又被入殓师们重新拼凑好的沈星。
他的眉眼长得很像爸爸,嘴巴和鼻子像是妈妈,他比容貌清丽的沈清温柔,一看就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但这么乖巧的沈星,却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躺进了冰冷的棺材里,变成了一抔土。
“他在哪个墓园里?”沈清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冷静,但眼泪却不听话地夺眶而出,布满她清丽的面颊。
宋为安冷静地从口袋中抽出丝巾递过去:“他不在墓园,他的家人没有为他购买墓地,他现在还被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堂中。”
沈清听闻此言哭得越发狼狈,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眼珠滚落在地上,将银杏叶浸润。
宋为安挡在沈清身前,为她隔绝开路过后山的师兄弟们的视线。
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沈清终于擦干眼泪重新站了起来,她漂亮的杏眼现在红肿得像是两颗桃子,鼻尖通红。
“宋为安,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而不是自以为好心地选择隐瞒。”沈清认真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无论结局多么残酷,只要还活着,就该面对。”
“你亲戚是怎么查到这件事情的,当初我和家里人也找了很多途径查,但一直都没有查出结果。”
宋为安道:“他手下有人从前沾过黑,知道里面的门道,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是一头雾水,在懂的人看来就是一盘明棋。”
沈清声音沙哑:“原来是这样……他在哪个殡仪馆?我想去看看他,把他的骨灰带回天师门安葬。”
“师姐,骨灰堂需要有寄存证明才能提出骨灰盒,证明现在还在沈清的养父母手里。”
沈清:“那我先去他养父母家里一趟。”
沈清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宋为安叫住:“你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先别上路了,我送你过去吧?”
“也好,谢谢。”
宋为安一个电话之后,很快就有豪车停在天师门前,他拉开车门,让沈清先进车里,自己后头跟上。
司机向宋为安和沈清问好,知道目的地后便目不斜视开车。
宋为安将纸巾盒放到了沈清面前,又给她取了毛毯:“师姐,你要是难受的话可以躺一会,等到了我再叫你。”
沈清点点头,脑袋靠在了座椅上。
看着沈清泛红的眼圈,宋为安也不太好受,他很少因为他人的悲喜而产生情绪,沈清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司机开车开得快而稳,经过一小时行驶后便停在了一个老旧的筒子楼小区前。
司机拉开车窗,询问路边正在带孩子的老人们:“老人家,请问十一栋怎么开?”
老人十分热情,七嘴八舌地给司机指了路。
等到车开远,老人们小声八卦。
“说起十一栋……前段时间里面有家人的儿子死了?说是车祸,人当场就没了。”
“造孽啊……这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这家里人得难过成什么样啊。”
“看着那家的女人好像是挺难过的,天天丧着个脸。”
“听说那孩子不是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怎么了,人家处了这么多年肯定也有感情的。”
“我怎么听说不是这么回事呢?”
……
车子停在了逼仄的路口,无法再进去,宋为安叫沈清:“师姐,我们到了。”
沈清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故而宋为安一叫,她就睁开了眼。
“这边的路很窄,车开不进去,我们走过去吧。”
沈清自然没什么异议,整理一下衣服便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十一栋楼下,几个孩子正躲在花坛中玩耍,在大人眼中看来是很无聊的游戏,但孩子们却玩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不知疲倦。
看着这群玩闹的孩童,沈清忍不住想,星星是不是也曾这样在这些花坛边玩闹过,哭过笑过。
这些陌生的孩童在某个瞬间,都变成了沈星,他们长着沈星的脸,在树丛间穿梭着。
见沈清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那些孩童,宋为安便猜到了沈清是在触景生情,他没有打断沈清的思绪,只是静静地站在沈清身旁,陪伴着她的悲伤。
数分钟后,沈清终于不再看那群喧闹的孩童,而是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十一栋楼上。
楼房破败不堪,外墙墙面生了厚厚的青苔,掉漆严重,这就是星星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吗?
星星在这里生活得快乐吗?
沈清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