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他习惯白色,否则早该洗到发白。说这是她记名弟子,她都嫌丢人。
司衍愣了一下:“去您常去的那家成衣铺吗?”
“可以。”原昭月颔首:“买最好的料子,多买两件,直接送去偏殿。”
“是。”书童领命而去。
司衍走后,原昭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神情难得有些烦躁。
她给仇不语的功法是她近来专门为凡界筛选改编的功法之一,虽然入门门槛极高,但威力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她在其中增加了可以提炼灵气的法门。
之所以选择这套让仇不语修习,最重要的便是这层意思。
旁观擂台上的打斗,其他人没有察觉,却瞒不过原昭月的眼睛。
——仇不语每一次内力外放时,都会伴随着细微的魔气。
魔界缺少尊主,混沌尚未成型,平日里便藏于凡界之下。这些年凡界多战乱,反倒助长了魔气的诞生,致使天地灵气中混入魔气,最后被修行者吸取,演变成恶性循环。特别是那种格外依赖灵气修行的法门,会更加严重,长久以来必滋生戾气,最后甚至沦为彻彻底底的魔修。
虽然他不愿意说,但原昭月怀疑仇不语就是误学了这种依赖灵气修行,旁门左道的功法。
不过好在仇不语年纪不大,修炼内功尚未大成,现在改修法门,只要勤加苦练,完全能够调整过来。
撇去她对仇不语的谋划不提,压制魔气本就是她下凡任务之一,就是以后得花时间多盯着点。
仇泓之到的时候,原昭月正好站在书架前思考。
听见木轮转动,她终于从沉思中惊醒:“四殿下。”
亲传弟子每隔三日来帝师宫内接受帝师授课,今日正好是授课的时候。
“老师好。”仇泓之笑笑,正准备往偏殿去,行至一半又被她拦住。
“殿下等等。”原昭月道:“今日授课不去南偏殿,我们去北偏殿。”
作为先帝的得意建筑,帝师宫极大,光偏殿都有四个。南偏殿被改造成了小书阁,平日原昭月给学生授课大多在那里,只是今天恰好被仇不语占了。
她总不能带着仇泓之到南偏殿去讲课,只好临时更换。
闻言,仇泓之有些意外:“好。”
他在一向听话,也没有追问,听原昭月这么说后就直截了当调转方向,朝北偏殿驶去。
只是在走之前,他不着痕迹地朝南偏殿方向望了一眼,眼眸留有深思。
......
今日授课的内容有些难。
仇泓之身体先天不足,无法习武,所以原昭月给他留下的功课只会更多。
因为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原昭月授课的任务就变得很轻松。毕竟是要扶持未来登基的皇子,所以课程也相对性做了许多调整,增加了诸如《帝论》这类帝王心术和论政著作。
放到往常,这类书只有储君才有资格进行翻阅。
多亏了帝师的名头,原昭月才能顺利为仇泓之开展这个课程。
除此之外,原昭月还有自己的打算。
为了给仇泓之未来铺路,她有选择性的开始传授他一些医术。
至于先前预知梦境忽然带来的抵触心理,还不足以影响她的日常生活。在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生死大劫的情况下,原昭月不会轻举妄动。
一堂课下来,仇泓之面前摊开的纸上已经记载大半,等原昭月讲完课离开后,他还坐在北偏殿内兀自思索。
只不过,思索的并非是授课内容,而是今日老师难得的反常。
南偏殿里有帝师惯用的纸笔,还有他们平日教学用的书籍,甚至是原昭月冬日用来暖手的暖炉和脚凳。方才授课前,她还特意差书童去拿了套新的,显然是临时决定搬到北偏殿来。
实在是事出有因,不同寻常,否则也不会叫他注意。
仇泓之思忖着收拾纸笔。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拿好东西后,他犹豫一下,还是唤来自己平日随侍的下人,示意下人推着他的轮椅往南偏殿去。
见状,候在门口的书童连忙上前:“殿下?”
仇泓之笑笑:“上回同老师上课时,我在南偏殿不小心遗落了一本札记,打算过来找找。”
“这......”书童脸上出现犹豫:“可大人现在正在南偏殿会客。殿下不妨将札记模样告知我等,待大人会客完毕后,再差人送到您宫里去。”
书童都这么说了,不得已,仇泓之只能假意一番交代后离去。
说来也巧,就在回到正殿的时候,恰好撞上完成帝师吩咐,去成衣铺买完衣服急匆匆回来的司衍。
“四殿下。”他急忙行礼。
仇泓之的眼睛轻飘飘扫过司衍手中捧着的衣服,眼尖地看出那是一套男式黑色长袍,表情却不变,仍旧是那副温和知礼的模样:“司小童。”
等走出温暖如春的帝师宫后,仇泓之笑容顿时变淡。
数月时间,足够他初步了解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老师。
平日里原昭月每日只在大藏书阁和帝师宫里打转,不问世事。上京那么多世家,想攀上帝师这位仇帝眼前红人高枝的不计其数,发来的请柬邀约纷纷扬扬,其中也不乏四大世家,她一概不理,久而久之就落得个清高名头。
长久以来,除了自己这个亲传弟子,仇泓之就没见在宫内见过除下人以外的旁人,更遑论其他皇子。
“沧澜学府那边近来有什么动向?”
下人小心地用伞遮挡落雪,闻言恭敬道:“未曾。倒是今日帝师又去了一趟学府,同华大宗师聊了会。”
这些都是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的消息,也不重要。
仇泓之眉宇紧锁:“七皇子呢?”
自从上次以后,他就特地吩咐过下人关注仇不语。
以仇泓之如今所掌控的资源和地位,自然不足以让他安插什么眼线。不得已,他只能派出自己身旁的下人,用最笨的办法,天天驻扎在沧澜学府,随时观察最新动向。
“七皇子......他今日在沧澜学府成功守了一个擂台。殿下您也知道,守擂很难。所以今日学府不少宗师夸奖他,说他天赋异禀,就是缺乏勤学苦练。”
下人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闪:“对了,今日在学府时,小的似乎见到方才帝师宫那位小童同七皇子说了句话!然后一前一后离去。”
仇泓之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掉头,去碧柳宫。”
碧柳宫是仇泓之母妃丽嫔的住处。
丽嫔是北冥人氏,身后并无母族势力帮衬,多年来虽然不算得宠,鲜少侍寝,但好在为人温雅圆滑,在后宫中也算有一席之地。
下人推着轮椅进屋的时候,丽嫔正在带着宫内一起刺绣。看见仇泓之进来,复又重新低头,将针穿进手上的绢扇里,“怎么风风火火的,外边冷,快先过来烤烤火。”
仇泓之没有说话。
丽嫔看了他一眼,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于是抬手挥退众人。
待其他下人将殿门关闭后,她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仇泓之这才放开膝盖上攥得泛白的长襟,低声开口:“母妃......老师近来对一位皇子格外关注。”
早前,帝师在沧澜学府同华大宗师起争执,当众保下七皇子,这件事已经在两大学府里传开,众人议论纷纷。
那时仇泓之还可以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同老师说了誊抄功课主谋一事,老师为了调查清楚,这才去找人。
可是这一回,仇泓之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日在南偏殿的人就是仇不语。
这一个发现,当即引爆了他心底最浓厚的不安。
自仇泓之有记忆以来,他便没有一日不厌恶自己这幅不良于行的身体。甚至就连自己的母妃,偶尔也会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像刺盘桓心间。
多年来,即便贵为皇子,周遭视线仍旧掺杂着轻蔑和怜悯。这么多年来,虽然他表面温文尔雅,但在背地里,仇泓之发了疯地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大权在握,野心熊熊燃烧,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终于,在不久前,他得愿所偿。
衔玉而生的皇子,成为了帝师的亲传弟子,印证了预言。
从那之后,仇泓之从一位不受重视的残疾皇子,一跃成为上京里热手的香馍馍,头一回感受到受人追捧的美妙滋味。
或许因为这个身份来得太不真实,导致仇泓之始终患得患失。
再如何少年老成,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察觉到这点后,还是选择第一时间告诉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母妃。
至少仇泓之清楚,他的母妃,虽然平日不经常承宠,但在仇帝面前却的确能说得上话。绝不如同表面与世无争这般简单,甚至于自己一些最开始的野望,都是由她灌输。
闻言,丽嫔皱了皱眉:“只是关注而已,又不见得会真的再收弟子。”
“你才是正统衔玉而生的皇子,预言中的圣仁明君。帝师若再收一位亲传弟子,必然会造成门内相争。帝师是位聪明人,她既然要培养你,就不可能做这种自相矛盾的事。”
“道理我自然知晓。”
仇泓之疲惫地闭了闭眼:“上回在沧澜学府,所有人都目睹了老师的惊世剑术。但这套剑法,是无法传给我的,母妃。”
残缺的身体带给他的不仅仅是难堪和不便生活,也连带着将他习武一途从根本斩断,再无可能。
众所周知,武道一途最重的便是传承。凡修炼到宗师或大宗师之境,最看重的事情便是广收门徒,传下自己的武学。
仇泓之从来是个骄傲又自卑的人,他可以同自己和解,但这并不妨碍老师因为他无法习武,有意再收一个能够继承武道衣钵的亲传弟子。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有如燎原之火,要他生出浓浓的恐慌来。
仇泓之不想,更不愿意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争夺老师的目光。
相比于仇泓之的如临大敌,丽嫔反倒不担心。
她重新坐回到塌上,继续拿起绢扇开始穿针引线:“就算帝师再收一位弟子,也只会扶持你一人登基,何必如此自乱阵脚?”
说着,丽嫔语气出现淡淡不满:“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泓之,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这么失态了。这般沉不住气,往后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
仇泓之攥紧拳心,忽而一笑:“若是其他人,当然没有在意的必要。但如果我说,老师有意的那名弟子,是七皇子呢?”
下一秒,丽嫔手中的绢扇骤然掉落,细长的针不小心刺进拇指。
她面色大变,甚至顾不上用手帕裹住伤口,任由鲜血流淌:“什么?!”
“就是母妃您听到的那样。”
仇泓之平静地道:“老师近来和七皇弟走得格外近。若非您一直叮嘱我关注七皇子,恐怕我也察觉不到。”
“此事当真?”丽嫔惊疑不定。
“至少有七分可能。”仇泓之:“若是母妃仍心存疑虑,今夜年宴,便能当即进行验证。”
一炷香后,仇泓之从碧柳宫中离开。
望着不远处的宫殿屋顶,他眼眸里满是沉思。
母妃格外关注七皇子。这件事,是他小时候无意发现的。
皇子们还没有进入太学和沧澜学府之前,有背景势力的宫妃会提前安排先生给自家皇子单独上课。丽嫔有野心,也懂得博取同情,她没人脉招揽先生,便在仇帝面前哭诉,很显然仇帝也吃这梨花带雨的一套,于是便同意了。
仇泓之永远记得,第一次和先生上完课后,母妃的神情。
她摸着他的头,魔怔般喃喃自语:“你一定要比七皇子更加优秀。”
那时五岁的的仇泓之并不懂,以至于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母妃口中的“七皇子”当成自己的假想敌,暗自努力。
直到几年后,年幼的仇泓之才第一次看到那位瘦削冷漠的小少年。
沧澜学府测试天赋的第一堂课,七皇子缺席,要所有皇子都记住了他。
后来,仇泓之慢慢发现,被母妃如临大敌般堤防的的七皇子,似乎......也不过如此。
先不说那鄙夷到连下人都可以随意甩脸色的出身,在宫中也如同透明人一般,无人在意。每月三十日,光缺勤的次数就过半数,学业更是一塌糊涂。
仇泓之几次试图套近乎,都被对方冷漠地避过。
来了几次后,仇泓之便懒得白费功夫了。因为他也格外讨厌仇不语的那双眼睛,就像宫里传的那样,邪气的很,仿佛能够一眼望穿内心。
仇泓之小小年纪便清楚左右逢源的好处,所以他断言,这般一个孤僻的人,根本难成大事。不足为惧。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现在。
仇泓之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对仇不语格外青睐。
难道是因为那张脸?
即便再不想承认,仇不语的确是众位皇子中容貌最盛的。即便现在还只是少年,棱角尚未长开,也能窥见日后风华。
仔细回想,母妃在他五岁当年说出那番话时,面容扭曲的表情......分明有些魔怔。包括刚才,听见七皇子三个字后,那一闪而没的忌惮。
仇泓之想不通,一个废物皇子有什么好值得忌惮。
不过也不用想通。他只知道,这件事情母妃会出手帮忙,这就够了。
想到这里,仇泓之又吩咐下人:“这几日你继续去沧澜学府,盯着七皇子,若是他同老师还有接触,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四殿下。”
“还有。”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那双没有知觉的腿,终于下定决心:“上回在城外遇见的那个,说可以助我修炼武功的老道士,约个时间......同他见一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