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说:“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看着我在外边风吹日晒扫马路,你就那么心安?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
陆倚雲一字一顿:“我倒希望不是。”
长久的沉默。
桂阿姨垂下头,枯槁的头发遮住她因为操劳而过度衰老的脸。因为线路老旧,电压不稳,出租屋里的灯光也一明一灭,照在她身穿的环卫工服的反光条上,愈发衬得她脸色晦暗不明。
陆倚雲觉得气氛不对,从堆着破旧被褥的单人床上坐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桂阿姨“啊”地大喊一声,用农妇吵架的姿势,以头撞过去。
陆倚雲没见过这种招式,被撞懵了。
桂阿姨连踢带打,连打带喊:
“我受够了!”
“你这个小白眼狼!”
“我忍了你这么久,以为你能把我当妈妈,良心发现,拿出从陆家带回的钱孝敬我,但你呢?萧夫人给你多少钱,你说,你说啊!”
陆倚雲只是一开始被这女人突然的袭击给镇住,现在反应过来,立即反击。
若论体力,瘦小干枯的桂阿姨怎么是十八岁大小伙子的对手?
陆倚雲抓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推,就把人推了个跟头。他看着摔在地上、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的亲妈,有点无措:“你突然发什么疯?”
“我发疯?那我疯给你看!”桂阿姨就地嚎啕起来,“你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苦?我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做了十年牢,就盼着你能过上好日子。结果你呢?享受够了回来,还只顾自己偷偷享受……我现在还年轻,以后老了,你是不是更不会管我?我真后悔生下你!”
陆倚雲只听到最后一句。
“后悔,那你就不要生!”他也大骂起来,“你以为我愿意当假少爷?愿意被人戳脊梁骨?我多希望我是我妈的亲儿子!为什么生下我的是你?你个穷逼!乡巴佬!你平时不上网吗?不懂人穷就不要生孩子的道理?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就擅自把我生出来受苦?”
桂阿姨完全没料到她的付出竟然换来亲儿子的怨恨,她不可置信地瞪向陆倚雲:“你……真是这么想的?”
陆倚雲鄙夷地看着她:“你以为我愿意回来?实话告诉你,我是走投无路,陆家不要我了!也没有什么‘遣散费’,萧菀桦是给了我一些钱,但区区几万块算什么遣散费,早被我花光了!最近有钱吃饭也是因为以前陆家的亲戚在接济,但刚刚已经被我全部拉黑,我现在一毛钱都没有,只能靠你养活了,我亲爱的亲妈。”
桂阿姨瞪着他:“你全花光了?……你个败家子!”
“是,我是败家子。”陆倚雲承认,“从前陆家供着我,现在得由你供着我,谁让你把我生下来,又偷偷把我换去有钱人家,把我好好一个上进青年养成纨绔子弟,这都是你的错!”
桂阿姨觉得她每个字都听得懂,却还是无法理解,她难以置信眼前这个无赖是她心心念念、为他殚精竭虑十多年的亲儿子。
陆倚雲:“你以为豪门是什么天堂?我被那地方给毁了!陆家其实是龙潭虎穴来的,我八岁那年被撞成脑震荡,从那以后脑子就不太好使,学什么也记不住。亲妈,我来告诉你,如果你当年没有人心不足,非把我换走,而是好好把我养大,也许我也会像陆余一样,给你考个清北,让你光宗耀祖。”
“什么?”桂阿姨猛然坐直,“陆余他考清北了?”
陆倚雲被桂阿姨歆羡的目光刺痛,残忍地说:“是,他年级第一,绝对能考上。说不定不用参加高考,直接就能保送,听说学校每年都会准备光荣榜和横幅,明年春暖花开、你扫大街的时候,应该能看见。”
“不过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桂阿姨颓然坐回去,她难以抑制地、短暂地幻想了下:如果当初她没有苛待陆余,而是好好地把那孩子养大,会不会……他就不会上那档综艺,不会碰上那个多事的记者,他到现在还是自己的儿子。陆家村那些欺负过她的亲戚邻居,都会羡慕得不行吧?她差一点就成了状元的母亲啊。
“别幻想了!”陆倚雲愤恨地踢了桂阿姨一脚。
“后悔了是不是?后悔也没用。……你不用这样看我,我就打你怎么了?我跟陆余不一样,我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陆倚雲自暴自弃地说:“我不会念书,肚子里没点墨水,但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事。我父亲……陆正筠总是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还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我在陆家做大少爷的时候,能尊敬长辈,孝敬父母。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就是刁民,讹上你了,谁让你是我亲妈?”
桂阿姨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她懂什么是“讹上你”:“你想干什么?”
陆倚雲:“当然是吃你的喝你的,只要你有一口气,你就得养着我。”
说着,他按住桂阿姨,就里里外外翻她衣兜,果然翻出一包用旧手绢包裹的钞票,有零有整,虽然数目不多,但也够他去潇洒一阵子了。
陆倚雲美滋滋地把钞票揣进自己兜里。
他就知道!这些天,他把出租屋里角角落落都翻遍了,竟没找到一毛钱,果然是被这女人随身带在身上!
桂阿姨这回是真的疯了,她顾不上刚才被陆倚雲踹得发疼的腿,连追带打地扑过去:“陆倚雲你这个畜生!那是我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还要交房租呢,你还给我!”
陆倚雲比她个子高,高举起钞票,她就够不到,但他嫌她吵得耳朵疼,不耐烦地又踹她一脚。
这回踹在肚子上。
桂阿姨一个因为省吃俭用常年营养不良的中年妇女,哪里禁得住年轻男子这一脚?她痛苦地蜷缩起来,眼睛里都含了泪,不只是疼出来的,还因为悔恨:“你怎么这么对我?你这样对待亲妈,不怕下地狱吗!”
陆倚雲:“地狱会比现在还惨吗?我被陆家赶出去之后,每天都是地狱……都说了我是个烂人。要怪就怪你当初不走正路,非要想出换子的下作办法。知道什么是现世报吗?我就是你的报应。”
“你要是相信因果,那说不定,我就是你的地狱。”
说罢,陆倚雲揣着桂阿姨赚的血汗钱出了门。去网吧好了……再买点酒,他之前在陆家举办的酒会上喝过一点香槟,但只觉得甜,没尝出别的味道。都说醉能解千愁,陆倚雲颠了颠手里的钞票,想着香槟喝不起了,买几瓶啤酒也行。
他觉得日子太苦,试着醉一醉,说不定能好受一点。
桂阿姨摸着空空的口袋,忍受着疼痛的身体,看着像猪窝一样的家,终于痛哭失声:“这真是我的报应吗?”
“陆余、陆余——”她捂住脸,想起十几年前她那个乖巧的、还没有灶台高就会做饭的男孩。
那个懂事、聪明,会小心翼翼叫她妈妈,会抱住她说“妈妈别怕,以后我长大了赚钱养你。”的儿子。
可惜,那孩子被她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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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余在A市参加的决赛成绩出得很快。省队刚踏上回北城的高铁,两所国内最著名高校招生办的电话就已经给陆余资料表格上的联系人打过去。
当初报名奥赛时,陆余还没被陆家认回,因而监护人填的还是郭琳。
郭琳女士听说是清北的招生办,反复验证对方是不是骗子,核实招生办身份后,又美滋滋地大夸了一顿她家孩子多么聪明自律,过够了学霸家长的瘾,才告知对方陆家人的联系方式。
不过,郭琳觉得陆家夫妇对陆余不够上心,之前竟然还跟那个假少爷拉拉扯扯,伤了陆余的心。她便故意把陆正筠、萧菀桦,乃至陆家庄园管家的电话统统报给招生办。
郭琳决定帮她家陆余找回场子,把这件大喜事宣扬得人尽皆知,让他们看看陆余有多优秀!
做完这些事,郭琳还专门给陆余打去电话报喜。
陆余对招生办递来橄榄枝的事一点也不意外,但他很配合地听完,又感恩自己取得的成绩和她的教导分不开,哄得郭琳女士眉开眼笑之后,才说:“郭阿姨,我不打算保送,我想陪灼宝一起高考,顺便辅导他,跟我上同一所大学。”
郭琳更开心了,但很有自知之明地说:“灼宝不行,他像我,除了漂亮别的都不突出,能考上重点已经算基因突变,我很知足了!”
陆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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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余也不知怎么说服的陆老爷子,暂时没接任何一所大学的橄榄枝,依旧每天风雨无阻地给小男友布置作业。
在安予灼同学哼哼唧唧的哀嚎中,寒假悄然过半,农历新年来临。
陆家那些跃跃欲试来探望老爷子、认识新家庭成员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们,如约而来。往日因为占地面积过于大,而显得空旷寥落的庄园,一夜之间热闹起来。
在正式的欢迎会之前,这些兄弟姐妹们已然提前和陆余见了面。
别看陆余年纪不大,但很懂察言观色,后发制人,他不多话、亦不显山露水,明明是即将开场宴会的主角,却稳重而低调,几天下来,根本没被人探出底细。反而把旁人的身份地位、性格爱好摸了个七七八八。
陆家那些子孙们,最有威望、最又能力的要数大堂姐陆倚媛,其余人也都各怀本事,有常青藤名校的高材生,有拿过世界级奖项的音乐天才,擅长艺术的文艺青年……但在商业上最有天赋的还要属大堂姐。
他知道那些人忌惮他、观察他,但陆余从头到尾都保持从容。
陆家年轻一辈都摸不透他,便忍不住聚在一起悄悄讨论: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该死,陆倚雲根本联系不上,一点有用的消息都套不出来。”
“我看他也就那样,什么学霸都是吹的,那场奥赛我查过,现在已经出成绩了,如果真选上,不应该被提前录取?但我看他还在利用碎片时间刷题,估计泡汤了。”
“呵,大过年的,做什么题?做给老爷子看的吧。吹学霸人设,吹过头,现在只好退而求其次,立努力人设。”
“我看他什么也不会,就是会讨老人家开心而已。”
“马屁精!老爷子被他哄得晕头转向,早上我还看见他早起搀着爷爷在花园里散步。”
“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除了拍马屁,什么也不会。”
“我已经开始期待欢迎宴会了,咱们宴会上好好跟他交流交流。问问他清北的招生进度怎么样?哈哈哈哈哈。”
“你也太坏了,我打算问问他最喜欢的钢琴曲是什么?”
“哈哈哈你更坏!他一个小地方长大的孩子,又是被领养……领养家庭能对他多好?高分低能、不,低分低能的孩子而已,你们干嘛那么为难他?”
“我们都有各自擅长的领域,”最后陆倚霂站出来,端着杯红酒,优雅地说,“到时候当着爷爷和宾客们的面,都跟他聊一聊。让大家见识一下,新来的家庭成员有多‘优秀’,爷爷自然会仔细考虑集团股权分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