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涛却慌了,他对着打心底里不屑和厌恨的皇帝,一下一下重重磕头,被廷仗打得皮开肉绽的伤处还在流血,很快,额头也磕破了,汗和血黏着鬓发和衣衫,整个人狼狈至极。
萧青冥终于垂眼注视他,用波澜不惊的口吻低沉沉道:“你一心求死也无妨,不过黎昌和喻行舟并未被朕赐死,他们现在还在狱中待得好好的。”
“若非你等非要闹这么一出,说不定现在已经拿着朕御赐的信物,将人放出来了。”
不仅是张束止和凌涛,周围听见这话的文臣武将们都是一脸震惊。
如果说之前皇帝可能是被逼无奈才许下承诺,眼下已然掌控全部局面,就没有必要说谎了,难道刚才怀王那番话,只是个误会?
强烈的悔恨之心瞬间涌上来,凌涛一张黑脸又羞又急:“陛下,末将、罪臣……”
见他说话都语无伦次,萧青冥扬声打断了他:“凌涛,你罪该万死。”
“不止是因为你鼓动众人犯上,更是因你身为云麾将军,统领士兵作战,一不能明辨是非,二不能冷静自制,易燥易怒,冲动愚蠢,有勇无谋。”
“得到一条情报,既不核实真假,也不判断敌我实力,就轻信上当,以至于连累属下一败涂地,也险些累得黎昌将军一同获罪。”
“凌涛,你可知罪?”
萧青冥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语速不疾不徐,每个音节都像一柄沉甸甸的重锤,狠狠敲在凌涛心头。
凌涛如遭雷击,轻飘飘的几句话,一瞬间几乎要把他赖以生存的精神信念压垮了。
他自以为自己忠心耿耿,立下无数大功,都是朝廷对不起他,即便求死,也是豪气干云,为救大将军和众同僚正义赴死,没想到今日之祸,竟一半都是自己酿的苦果。
凌涛从自我感动中被萧青冥三言两语冷冰冰抽离,愧得满脸羞红,晃了晃身子,脊背都塌了,眼神灰败地望着他:“罪臣知罪……”
萧青冥冷冷道:“你既然知罪,就该知道下场。”
若说凌涛先前求死,心中还有愤懑不服,现在则是彻底无话可说,得知大将军还活着,最后的遗憾也满足了,他聚起最后一丝勇气和尊严,仰起脖子,闭目待死。
周围其他武将和亲卫们也丧失了反抗的意志,纷纷别开脸,不忍去看。
萧青冥抽出天子剑,没有任何犹豫一剑斩下,锋锐寒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剑光。
然而,预料中奔涌的热血没有一滴飞溅出来,凌涛疑惑又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袋怎么还在?
一旁的张束止偷眼看去,倏然惊的瞪大双眼:“头发……”
凌涛这才发觉头顶凉飕飕的——皇帝居然只斩去了他的发髻!
他的头顶中央因此秃了一块,在春寒料峭下,瑟瑟发冷。
萧青冥收剑回鞘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鸣,慢条斯理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念在你并非祸乱主谋,又救主心切,姑且令你的发肤代你受过。”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云麾将军凌涛,以下犯上,冲动无谋,犯下大错,不能担任将军一职,也不能继续留在雍州军中。”
“今日起,贬斥为一普通兵卒,编入禁军中,处罚日日清洗马厩。其他人也参照此例执行。”
“凌涛,你可服气?”
这下峰回路转,凌涛和其他武将亲卫侥幸捡回一命,当即大喜过望,一悲一喜之间几乎要流出眼泪:“服气,服气,士兵凌涛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张束止同样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为他高兴,萧青冥别有深意的眼神已经落在他脸上。
“至于你,方才危机关头,你出手阻止凌涛,本应嘉奖。”
张束止心中一凛,忐忑不安:“保护陛下乃应尽之责,罪臣不敢居功。”
萧青冥接着道:“但今日之乱你也有份参与,就当功过相抵,不再另行处罚。”
张束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萧青冥忽而俯身按住他的肩头,压低嗓音:“是谁指使你的?黎昌,还是喻行舟?”
萧青冥的声线沉悦而优雅,不轻不重的语调带着皇族特有的矜贵,听在张束止耳朵里,只觉得寒气顺着背脊往上窜,头皮一阵发麻:“无、无人……”
“首鼠两端,难成大器。”说完这么一句,萧青冥状似亲切地拍拍他的肩,便直起身。
张束止回过神时,后背已是一身冷汗——皇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可怕了?
这种压迫感,总让他想起面对摄政的时候,他暗暗想,两人真不愧是师生。
右丞相梅如海提着衣摆,十分丝滑地见风使舵:“此次祸端必有内情,陛下明察秋毫,先斩童顺,后除宵小,想必那幕后之人定会心有顾忌,不敢造次,陛下深仁厚泽,法外施仁,群臣必定感佩皇恩,心悦诚服。”
四部尚书齐刷刷翻了个白眼,不愧是你,马屁精。
“右丞相。”萧青冥目光落在梅如海脸上。
后者立刻躬身,比平日里更小心翼翼:“臣在。”
他美滋滋思索着方才的措辞,既把黑锅都甩开,将自己摘出来,又大大称赞了皇帝一番,必定能让龙心大悦。
再顺势替众臣求情,卖个情面,如今童顺一死,皇帝除了依靠自己,还能听谁的呢?
萧青冥语气倏然转冷:“你身为丞相,非但不能制止百官触犯宫禁,甚至纵容武将作乱,该当何罪?”
梅如海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疾言厉色,这还是他记忆里那个皇帝吗?明明刚才连要造反的武将都能特赦,怎么拿自己开刀呢?
梅如海简直委屈得像田垄里的老黄牛:“……臣有罪!臣那是因为……”
不等他辩解,萧青冥一挥手,直接下令:“右丞相失职,禁军首领霍临,护驾来迟,致使怀王受伤,罚两人闭门思过七日,期间暂停职务,以观后效。”
梅如海一肚子话只好吞回肚子里,这个处罚不轻也不重,一下子剥夺了全部职权,又保留了复职的希望,卡得不上不下,叫人十分难受。
霍临有些诧异,但眼下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好领旨谢恩。
崔礼与钱云生对视一眼,面露疑色:“自陛下登基以来,你何曾见过如此恩威并施的样子?”
钱云生眯着小眼睛,晃了晃脑袋:“往后日子怕是不好过咯。”
萧青冥一一对今日参与逼宫之人做出赏罚,众人都无话可说。
厉秋雨不明白皇帝今天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但昏君突然明智总归是好事,还不忘为诏狱里两人求情:“不知陛下可否赐信物予微臣,前往诏狱赦免黎将军和喻摄政?”
萧青冥轻轻抚过天子剑冰冷的剑鞘,缓缓摇头:“不可。”
方才轻易将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交给凌涛,不得不承认是他思虑不周,可不能再犯第二次错。
厉秋雨和一众主战派文武,不禁心里打鼓,惴惴不安,皇帝该不会又改变主意了吧?
却又听萧青冥继续道:
“朕今日所言,皆会作数,未免有人从中作梗,朕决定亲自前往诏狱,释放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