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计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惠民书局在京城南天巷,就在皇家技术学院附近,听说就是开设纸坊和印刷厂背后姓花的老板创立的书局,算是自家产业。
李计拉着一架平板车,车上结结实实绑着好几摞半人高的书籍,匆匆来到惠民书局,跟书局管事一起搬书。
今日也不知什么日子,进店买书的客人尤其多,不少是大人带着十二岁的孩童,首选选购的都是私塾必备四书五经。
趁着书局管事点货的时间,李计无聊地呆在一旁,直到一个穿着麻布衣服,脚上着草鞋的客人,领着一个孩童,期期艾艾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他:“老汉不识字,请问这开蒙书要多少文钱?”
李计一愣,道:“七十文。”
他脱口而出后,才有些惊讶,这么一册蒙学读本,竟然只要七十文,放在淮州起码也得一百文以上,相当于自己一个月工钱。
若是从淮州运到宁州和京州,加上路上的运费,只怕还得多要几十文。
这仅仅只是一册书的价,再加上笔墨砚,和其他书籍,不知道要花他多少个月的工钱了,这些都是消耗品,读书确实不是一般平头老百姓能供得起的。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穿着草鞋的男子,狐疑道:“你要买吗?”
老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装着铜钱的小布包,一枚一枚数到七十。
他咧开嘴笑了笑,道:“老汉原本是城外皇觉寺的佃农,前些日子陛下给咱们分了田,今年丰收又降税,卖了些粮。”
“现在农闲,孙儿他娘看着地,老汉在城外的修路队谋了个伙计,终于攒下这些钱,够给儿买本开蒙的书,听说还有一本叫什么千文字的,不知有没有?”
李计找了一会,道:“好像在今日送来的新书里有,不过还没清点,今天暂时不上架,过几天就有了。”
“哦,那我下回来。”
老汉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孩童的脑袋,小心翼翼将钱递过来,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其他的,老汉再攒,只希望将来我孙儿能比老汉出息。”
“老汉已经跑了好几个书局了,从没有一本买得起的,只在这里才买着一本。”
他充满感激地望着李计:“你是这里的伙计吗?你们老板真是个好人。”
李计张了张嘴,莫名有些脸红,摆摆手道:“我不是这儿的伙计……”
他顿了顿,想起李长莫的话,复又朝老汉道:“老伯放心吧,这个书局的书,以后只会更加便宜。你只管来这里买就是。”
他望着一老一小愉快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明明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想起那其中或者有几张纸,出自自己之手,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满足感。
都说宁州出商人,淮州出文人,两州的首府也是出了名的繁华之地。本以为京州经过战乱,必定不如更富裕的宁州和淮州,没想到,自己反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或许少爷说得对,呆在京州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是这儿?惠民书局?”
就在李计神思不属时,书局门口来了好几个身穿绸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群家丁和小厮。
李计原以为对方只是来买书的客人,并未注意,谁知那群人面色沉肃,频频以冷漠又审视的目光在门口张望,有些古怪。
这时书局管事点好了货,叫李计去后堂帮忙。
书局对面,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操着淮州口音:“刘老板,就是这间惠民书局,把书价压低到了咱们淮州书局的六七成还多。”
“而且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书院,都叫学生们指定到这惠民书局来买书。”
“咱们淮州书局的书,除了一些跟我们长期合作的,剩下被退了一大半回来,非让咱们也降价,否则就不买。”
“倒是有些不在意价格的大户会买,可他们也买不了几本,大头都在书院。”
“咱们千里迢迢,把书运到京州,光在路上都要花费不少事日,若是不翻倍卖,那就是亏本啊!”
刘老板一身深蓝色绸缎长衫,捋了捋胡须,沉着脸道:“这个书局怕是给了那些书院不少好处,你打探出来历了吗?”
管事道:“听说老板姓花,是来自宁州的富商,好像在朝中有些关系,具体靠山是谁,暂时打探不出。”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花老板是新入行当的,因为不懂行,还特意挖走了咱一个有经验的管事。”
刘老板不屑地轻哼一声:“我们在朝中难道没有关系吗?”
管事苦着脸:“老板,咱们来一趟不容易,要是剩这么多卖不掉,只怕连运费都赚不回来,周转的钱都不够。”
刘老板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放心,像这种用钱砸出来的富商我见多了,宁州来的新人,不懂规矩,咱们就教教他规矩。我们走。”
当天夜里。
李计合衣睡在书局的伙计大通铺里,外头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黎明前正是睡得最酣之时,他打着呼噜翻了个身,睡梦里隐约闻到一股焦糊味,他皱了皱眉,尚未清醒,直到听见有人敲着打铜锣,大声示警:“走水啦!书局走水啦!”
“快来人救火——”
李计被这铜锣声吓得瞬间清醒,忙不迭套了衣服爬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跑了出去。
黑夜里,火光冲天,将李计震惊的脸映照得通红一片,那方向,正好是他进来送书来的仓库,里面存着不少新印好的书呢!
“坏了!”李计来不及多想,立刻提了水桶去救火。
已经有好几个书局伙计源源不断提水过来,存新书的木棚被点着,火星子不断往下落,有人想把尚未烧起的书抢出来,差点被落下的棚顶砸到。
附近的百姓都被惊动,就连警察厅巡逻队都过来帮忙,一大群人忙碌了好一阵,直到天色蒙蒙亮,总算灭了火,又把烧坏的棚子整理赶紧,四周的砖墙都被烧得黢黑一片。
李计擦了把汗,满脸都是烟熏的灰尘。
存放书籍的仓库做过防火措施,火没能烧进去,大部分存书得以保留。
但令他心痛的是,仓库外面还有一个露天临时存放的木棚,专门放尚未整理完毕的新书一般来说,第二天就会入库,谁知今天居然这么倒霉。
恰好就是李计辛苦拉车送来的书遭了殃,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都在这里面,李计心头火起,到底谁干的?
不多时,书局的伙计抓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过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面黄肌瘦。
“就是这个乞丐,在外面鬼鬼祟祟,他身上有个火折子,就是他放的火!”
巡逻卫队的领队皱了皱眉:“说,谁指使你放火的?知道这多危险吗?”
小乞丐似乎被巡逻队抓过很多次,已经混成了癞子:“我也不认识,是个外地人,对方给了我几个包子和钱,叫我把火折子丢到草棚上,说是这里只有书,没有人。”
书局的伙计已经打过他一顿,越发生气:“你烧坏我们的书,知道害我们损失多少吗?这家伙不打,嘴里没实话!”
“这么大的事,还是告诉老板吧。”
※※※
天光大亮时,一辆奢华的马车稳稳停在书局门口。
得到消息的花渐遇一行人,在众人无声而愤怒的眼神中,踏入惠民书局。
花渐遇依旧是那身金银线刺绣的青墨色绸袍,手里一把竹骨扇,成熟英俊的外貌,看上去不像个富商,倒似一位风流潇洒的富家贵公子。
此刻他脸上一贯从容的微笑收敛起来,变得沉着而严肃。
在他身侧,还有一位年轻华贵的男子,一身玄黑云锦长袍衬得身量匀称高挑,面容俊朗至极,花渐遇恭敬地与之错开脚步,落后半个身位,不紧不慢为他引路。
男人一双黑沉的眼瞳只是随意扫过众人的面孔,那股上位者的威压,就迫得人下意识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惠民书局的管事好奇地暗暗打量对方几眼,隐约听说过花老板背后还有一位真正的东家,似乎是朝中有人,却也不知是哪位大官少爷,或是宗亲子弟。
这位幕后东家今日正好出来巡视产业,没想到偏偏挑中了这个节骨眼,真是倒霉。
花渐遇看到火灾后清理完的存书棚,脸色有些难看:“损失多少?”
书局管事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开口:“大约有五百余册新书。如按成本价,倒也还好,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
管事叹口气道:“其中有百册书,是京城几个学院预定的订单,再过天就要派人来取货,这下都毁了。”
“赔钱倒还是小事,只不过咱们书局刚刚打出去的招牌名声,怕是……”
管事有些发愁,老板有钱,他是知道的,可对一间新书局而言,信誉非常重要,谁知刚开张不久就遇见这种事。
李计也在伙计人群里,伸长脖子暗暗打量这几位老板,纸坊、印刷厂和书局,据说都是同一位老板,应该就是这个姓花的公子,怎么还有另外一个人?
比起这点好奇心,此刻,他更生气于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被毁,而且,他还记得昨天那个带孙儿来买书的农家老汉,人家还等着蒙书呢。
“是人为的?”
“应该是。”管事是过来人,叹口气,隐隐有点告诫老板的意味:“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咱们书局会不会行事太高调了点?或者……”
他想说不如提一提价格,不要跟别人差价太大,再说,自家也能赚更多,不知道为何老板执意要低价卖书,商人,难道不是应该以赚钱为优先吗?
花渐遇慢慢蹙起眉头,陛下刚交给自己第一件大事,没想到竟然遇上一些不长眼的蠢货,敢在他的地盘撒野。
烧了书事小,若是坏了他在陛下心目中的评价……花渐遇眸中划过一丝冷光。
跟着萧青冥身后的莫摧眉,环视周围被火烧过的余烬,冲花渐遇似笑非笑道:“花大人,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需要在下出手相助,帮你把那群鼠辈揪出来,出口恶气吗?”
花渐遇刷的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风,微微眯起眼,温雅笑道:“多谢莫大人仗义,不过此事花某自有办法解决,无需阁下出手。”
两人的眼神在彼此的微笑中无声交锋,一错即分。
一旁的秋朗只拿余光注意着萧青冥的安全,这两人的你来我往半分也懒得掺和。
萧青冥随手捻起一张烧得只剩一角的书纸,淡淡道:“花渐遇,惠民书局是布局极为重要的一环,信誉不能有失,你能解决吗?”
他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沉淡的视线扫过来时,花渐遇瞬间心头一凛,下意思便想跪下去,被萧青冥一把拉住。
花渐遇定了定神,低头颔首:“属下必定不负期望!”
至少不能被莫摧眉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