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饭,萧青冥几人在梁督监安排的厢房入住。
小玄凤第一次出远门,扑腾的一天有些困了,往主人床帐的枕头上一扑,缩着翅膀开始睡大觉。
白术照例为萧青冥请完平安脉,感慨道:“原来那位梁督监是个大好官啊,不仅自己节衣缩食,还肯拿自己的私房钱接济工匠们。”
“难怪白天那些工人们对他恭恭敬敬的。”
白术看一眼莫摧眉,歪着脑袋,头顶呆毛微微一晃:“你干嘛阻止我?我就是太医,医术难道会比胡乱请来的大夫差吗?”
“我直接去给那个匠户的妻儿看诊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借钱请大夫呢?”
莫摧眉在他脑门上屈指一弹,双手环臂,笑道:“说你傻你还真傻,不拉着你,你说不定要当场说出太医的身份,谁家公子出行会随身带个太医?”
“何况人家梁大人既然已经出手帮助人家,你要是越俎代庖,岂不是抢走人家在我们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
“啊?”白术出了医术精湛,对其他的事都一窍不通,似懂非懂地嘟囔两声:“看个大夫也这么复杂……”
萧青冥坐在桌边,手中是一份从喻行舟处拿来的,前几年钦差巡查的奏折。
从奏折上看,文兴铁厂简直是模范铁厂,账目清晰,管理井然,矿工和匠户们更是一片和谐,从来不像其他冶炼厂,动不动就闹出点事。
这种官营的冶炼厂向来是实行匠户制度,跟以前皇庄里的庄农户籍制度差不多。
一旦成为冶炼厂的匠户,纳入官府的管辖,就得在这里干一辈子,匠户身份父死子继,一代代干下去,子孙都不得幸免。
待遇也很差,每月会有固定的粮奉,非常少,仅能糊口,一年到头劳作,逢年过节才会多给一点俸银和布匹,勉强维持生活。
至于矿工就更差了,很多矿工都是从各地犯了事的犯人,被发配去矿山做苦役的,像京州被萧青冥处罚的那些妖言惑众的僧人就属于这种。
不同的是,萧青冥给了这些僧人别的出路,干满一段时间就可以结束服役,若是干得好,不但能提前完成役期,甚至有可能获得一份待遇不错的新工作。
僧人们有了这个奔头,为了早日脱离苦海,积极性高涨,无不老老实实替他干活。
而那些被发配做矿工苦役的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按照规矩,后半辈子都得呆在矿里,终日与铁灰打交道,最后要么病死要么累死。
矿工和匠户们,每月还要按规定的额度完成当月的任务量,否则还要面临惩罚,这样的严苛的制度下,各地的矿山和冶炼厂,每年都有很多工人和匠户出逃的现象发生。
防止劳动力出逃,影响矿税和出矿量,同样是评价一位督监的重要工作指标。
从今日萧青冥所见情况看来,这位梁督监还真一位难得的好官。
花渐遇轻摇折扇,淡淡道:“以臣商人的身份观这位梁大人言行,总觉得他行为十分刻意,不过公子微服出巡,并未大张旗鼓,他应该不知道公子身份才对。”
萧青冥指尖轻轻点在椅子扶手上,目光扫过屋中近臣们的脸,半晌,道:“莫摧眉,你今晚去探探这位梁大人的底。”
“是,公子。”莫摧眉好不容易得了个重要任务,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笑吟吟瞥了花渐遇一眼。
后者默默摇着他的竹骨扇,表示情绪稳定。
唯独正在拭剑的秋朗手里动作一顿,破天荒主动开口:“那我呢?”
自从陛下又多得了几个新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陛下提起过了,就连文华殿的例会,他被花渐遇抢先,陛下也是默许的态度。
其他人都忙得团团转,就只有他格外清闲。
他一张嘴,屋里几人都诧异地朝他看过来,就连萧青冥都惊讶地眨了眨眼。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秋朗居然主动要求干活?
被众人的视线盯着,秋朗耳根一阵发烫,他向来不善言辞,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默下来。
莫摧眉嘴角一扯,调侃道:“秋统领最重要的事自然是寸步不离的守护陛下,这等跑腿的小事,还是交给臣吧。”
萧青冥摸了摸下巴,忍着笑意,心想,这就是资本家的快乐吗?
“你既然想去,就去附近矿工们和匠户们的住处探一探。外面有精挑细选的侍卫守着,放心吧。”
秋朗双眼瞬间亮起:“是。”
他转身时,与莫摧眉挑衅的视线一错而过,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快他一步出了房门。
莫摧眉一撇嘴,一脸恨不得扎他小人的阴恻恻笑容,哼哼唧唧小声嘟囔几句,也跟着离开。
※※※
官衙大院另外一边,梁督监所居的主院落内,入夜尚还亮着灯。
梁督监和监丞此刻正凑在一起,商量着白天的事。
白日里那件沾满了矿尘、灰扑扑的官袍,早已被梁督监脱了下来,扔到一边,他在侍妾的伺候下换了一身柔软的丝绸寝衣。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夜宵小菜,和一壶从宁州来的醉仙酿。
监丞毕恭毕敬为他夹了几片腌制过的牛肉片,笑道:“还是大人英明,自从经历了位钦差,就在文兴镇上布置了咱们的人。”
“这位喻公子带着这么些护卫,又操着京城口音,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刚刚出现在文兴镇,就被我们的人注意到了。”
“大人觉得,这位喻公子真的是那位摄政大人的人吗?”
梁督监摇摇头:“难说。”
监丞夹起眉头:“那他会不会是朝廷派来查我们的钦差?”
梁督监嗤笑:“来了个都不顶用,难道朝廷会派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嘴上无毛的毛头小子,还查我们?别忘了,咱们背后,可还有永宁王这尊大佛。”
“别说此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富贵公子,就算是摄政大人亲至,又能怎么样?”
确实是这个理,监丞点点头,放下心来,这位喻公子实在太年轻了,更像是哪家贵族或者朝中大员家中公子。
梁督监浅浅饮一口美酒,道:“不管这个喻公子是何许人,要做什么,都随他去,只要不出纰漏,好端端给他送走就是。”
监丞会意道:“要是他不识抬举,哼哼……”
梁督监不以为意:“像这样的年轻公子,我见多了,在家里锦衣玉食的,出来就想行侠仗义,就喜欢用这种作秀的戏码,来彰显自己的善良,得到别人的感激和夸奖。”
“这世道,他看不到的穷人千千万,他救得过来吗?”
“过几日,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早点打了发他。”
两人谈兴正浓,未曾注意到房顶的瓦片被一阵轻如无物的微风吹动过。
※※※
京城,皇宫,御书房。
最近几日,皇帝突然以每年的秋狩为理由,宣布暂时罢朝,有事奏报的大臣只需要上交奏折即可。
大臣们惊讶一阵后,倒也没有生出太多想法,他们甚至还觉得皇帝这半年来实在过于勤政。
这下终于懂得张弛有度的道理,多少让大家也能歇口气,免得每天跟只陀螺一样,成日连轴转。
喻行舟事先完全不知情,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萧青冥出了什么事,无法上朝。
他心急火燎立刻跑到御书房找人,没想到扑了个空。
御书房里只有书盛在,他把萧青冥早已写好的信,交到喻行舟手中,尴尬地笑道:“这是陛下临行前,让咱家交给大人的。”
“临行前?”
喻行舟反复咀嚼这个字,神情一言难尽,他飞快地拆开信封,里面说他要赴宁州视察,并洋洋洒洒地写着下一段时间政务安排。
喻行舟脸色变幻一番,最后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道:“陛下好端端的皇帝不当,怎么想着去做钦差了?”
“我看他就是宫里待不住,变着法想着出去玩!”
从小就这样,任性又调皮,完全不管别人的意见,想一出是一出,不跟他商量就离家出走也就算了——
还不带上他!
心中越是恼火,喻行舟反而越是笑得心平气和,看得书盛背后直发毛。
他把书信折起来藏进袖中,慢条斯理地笑道:“书公公,不知陛下此行,还带着哪些人在身边?陛下身份贵重,要保证安全万无一失才是。”
“呃,”书盛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秋大人,莫大人,白太医都在,哦,还有花大人也跟着。”
喻行舟深沉的目光微微闪动:“……哦。”
呵呵,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