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种事,陛下何必一直隐瞒他呢?大可以直接告诉他,无论他怎么解释,自己总归都会相信的。
喻行舟立在御阶下,怔怔望着高台上的萧青冥出神。
他的陛下,竟然被童顺那个奸贼关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里,他在那个黑暗不见天日的监牢里是怎么撑过来的?又是如何被折磨?
光是稍微设想一下,萧青冥身上可能发生的煎熬和苦楚,喻行舟只觉五脏俱焚,心痛得无法呼吸。
当年,他被先帝召回京城,一心记挂着京里的这个人在等他。可等他回到京里,见到的却是一个唯唯诺诺、庸碌愚蠢的新帝。
那时他满心都只想着自己有多绝望痛苦,对那个大变了样的“新帝”有多失望愤怒。
可是真正的萧青冥,却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承受着日复一日的摧残,而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难怪陛下会性情大变,前后判若两人,难怪当日在大牢之内,看自己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多年未见的陌生人。
喻行舟双手紧紧握拳,内心悔恨自责难以言喻,若非还在朝堂之上,他只想冲上去紧紧抱着他心爱的人,勒进自己的骨血里才好。
此时此刻,大殿上几乎所有大臣心中,都在不约而同想着“难怪”二字。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群臣逼宫那日,陛下仿佛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昏君”变“明君”,原来根本就是换了个人,一切都说得通了。
萧青冥暗含威胁的眼神望向宫女身旁的探花郎,后者早就在天牢里被消磨得没了半点脾气,赶紧点头:“罪臣可以作证,一切都是奸宦童顺所为。”
“幸而陛下得先帝庇佑,逃出生天,这才将童顺这厮一剑枭首。”
众臣们都还沉浸在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案之中,久久无言,探花郎的证词反而显得无足轻重,反正童顺已经死无对证,又不可能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反驳。
短暂的震惊后,瑾亲王同样痛心疾首地望着萧青冥,一双秀美的眼瞳之中,几乎要隐隐落下怜惜的泪光:“陛下这些年实在受苦了……”
“不但被那些觊觎皇位的奸邪小人折磨,还要承受不属于您的非议和怨恨。”
“臣等有罪!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定国安邦,实在有愧陛下,有愧先帝,有愧朝廷!”
瑾亲王,各部尚书,文武众臣,接连开始向萧青冥跪地请罪。
萧青冥的卡牌们,更是对他无条件信赖,连一开始被召唤出来时,就对萧青冥心有成见的秋朗,这时也忍不住重重跪倒在地,满脸愧疚地低头请罪。
及至今日,秋朗平生对两件事最为后悔,其一为多年前家族覆灭自己未能找到仇家,其二便是自己有眼无珠错怪了陛下。
紫极大殿里,群臣乞罪之声此起彼伏,唯独陈玖等一众淮州系官员看得瞠目结舌。
尤其是陈玖,皇帝这番似是而非的说辞,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且疑点重重,可他看着那乌泱泱的满朝文武,竟然大部分人都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
陈玖只觉脑海里一片混乱,恨不得呕出一口老血,怎么皇帝说什么你们都相信吗?怎会如此?
他很想再垂死挣扎,质疑一番,可前太后谋逆案已经是罪证确凿,谁还会搭理一个注定要覆灭的陈家?
高台上,萧青冥缓缓环视众人,沉声道:“正因昔年昏君奸臣当道,奸邪乱政,以致国事败坏,上行下效,朝廷**之风盛行。”
“在朕身陷囹圄,社稷危难的关头,正是多亏有喻摄政,与镇国公等文臣们在苦苦支撑,以及诸多忠君爱国的将士们奋勇抗敌,这才最终保住大启的江山,没有亡于敌人和内奸之手。”
萧青冥不疾不徐将话题再次拉回到最初的争论,殿上众人缓缓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转向喻行舟,淡淡道:“喻摄政一心为国,披肝沥胆,谋国而不惜已身,就连读书人最重视的名望声誉,也不惜抛诸脑后,此乃真正的大义。”
“而那些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藏污纳垢,勾连内外祸国殃民的小人,才应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受人唾骂!”
跪在地上的陈玖等人瞬间心头一颤,冷汗透湿了脊背,死亡的灰败气息已经完全笼罩了他们,还有背后的家族,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玖伏在地上,无声呜咽,如同完全被抽干了精气神,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知道有今日,他还不如一早就抛弃家族,就算保不住性命,好歹能保下一点名声,这下可好,他什么都没有了,完了,全完了!
萧青冥低沉的声音依然在殿上回荡:“然,国法无情,朕不得不为天下人做出表率,朕决意,准喻卿所请,免去其摄政之位。”
群臣再次错愕,怎么还是罢官了?难不成陛下终究还是对喻大人离心了不成?
喻行舟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默默凝望着他,无声叹口气,准备跪地接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对方继续道:
“……喻卿,虽于国法有失,但于大节无亏,更有大功于国。”
“有过必罚,有功则赏,长久以来,朝廷左丞相一职空悬,轮才能人品威望,太子太师喻行舟,可担此重任。”
说完这句话,一连三日都板着脸的萧青冥,终于隐约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是这一点细微的表情,转瞬即逝,若非喻行舟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脸,几乎要以为自己看花了。
群臣一阵无语的沉默后,吏部尚书厉秋雨如梦初醒,率先出列表态:“陛下赏罚分明,臣等敬服,喻丞相贤才兼备,堪为百官表率。”
“臣附议!”
“臣附议!”
至此,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终于盖棺定论。
萧青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垂眼扫过陈玖等人面如死灰的脸,道:“今日朝堂种种风波,皆因某些居心叵测的奸邪之徒,为苟全自身和家族荣华富贵,构陷重臣,隐射宫闱。”
“实在罪大恶极,朕万万不能容忍!”
他面色肃然,眼神若罩寒霜,目光扫视而来时,满朝文武纷纷低头,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朕宣布,定圣启五年为新的元年,更改年号为——景耀。”
“自景耀年起,凡违抗朝廷喻令者,斩!继续结党营私者,斩!贪赃舞弊者,斩!违法乱纪者,斩!反叛不臣者,皆斩之!”
萧青冥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直至新任丞相喻行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在御阶之下,拱手道:“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潮山呼之声,瞬息紧随而至。
※※※
朝议结束,传得满城风雨的淮州大案又捅出了更大的风波,且不论外界如何惊愕,皇宫之内,一切又渐渐重回平静。
萧青冥换了一身柔软的绸衣,斜靠在御书房软榻上批阅奏折。
不消多时,一道颀长的人影自他身前笼罩下来,凸起的肚子差点拱到他脸上。
“陛下……”书盛早已带着其他宫人安静离开,“喻贵妃”捧着肚子施施然站在萧青冥跟前,伸手就往对方脸颊摸过来。
萧青冥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一声轻哼,竟翻了个身,仍是不理睬。
喻行舟一愣,陛下已经好几天没有理睬他了,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他紧挨着他坐下,又拽了拽了他的肩头,试探道:“陛下好几日都没有摸摸蛋了吧?臣已经感觉到它在动了。”
萧青冥:“……”
喻行舟赶紧把蛋掏出来,晃了晃:“真的不摸一下吗?”
“哼。”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喻行舟无奈:“陛下究竟在气什么?是不是处置了陈玖那些人,陛下还是不够满意?”
萧青冥终于舍得回过头,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朕问你,要是朕没有下罪己诏,你打算如何平息朝议?”
喻行舟有些莫名地望着他:“自然是请罪辞官。”
这是任何一个被弹劾的文官都必须要做的事,反正只要不是下狱问罪,以后寻到时机还可以起复卷土重来。
实在不行,他大不了继续呆在凤鸣宫当贵妃娘娘。天天自称本宫也挺爽的。
喻行舟暗自默默道,当然,这点小九九可不能教陛下知道。
萧青冥却并不高兴,直勾勾地盯着他:“倘若请罪辞官也不足以平息风波呢?”
喻行舟莞尔一笑,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多想,他摇摇头:“陛下,臣早已说过,臣从来不在意名誉和别人的评价,就算臣在史书上留下权奸的名声,也没有关系。”
“只要陛下是英明神武的帝王,臣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陛下要用自己的名声来保全臣平安与权势,臣宁可——”
他后面几个字还没说话,就被萧青冥竖起眉头狠狠打断:“那敢情好,要是有那一天,朕马上就去找个探花郎那样的俊秀美男子,再下几个蛋!”
“每年带着一蛋二蛋三蛋,到你的坟头,让你的崽叫别人爹,纵使在黄泉路上,也要气死你!”
喻行舟:“……”
他瞬间脸色黑如锅底,紧紧抱着自己的蛋,一改平日温文尔雅的风度,恶狠狠道:“陛下怎么就那么对那个探花念念不忘?臣就算是死了也要从阴曹地府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