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唐朝毕竟是相当特殊的。虽然口口声声“师法古人”,以历代明君贤主为师,可李二陛下面临的局面,却与文景之时迥然不同。孝文皇帝临朝之前,大汉已经平稳运转了二十八年,高皇帝刘邦削平祸乱、定天下于一尊;高皇后吕雉与天下休息,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两代顶级的明主已经给大汉打下了根基,孝文皇帝做的是继往开来的工作。
而唐初呢?李渊倒是个相当不错的皇帝,但往往在关键问题上表现出不该有的小家子气。比如杀李密令瓦岗寒心,杀窦建德逼得河北皆反,还有畏惧突厥试图迁都,将长安整个丢给胡人,还试图打压能擦屁股的二儿子——这种下饭的操作层出不穷,尤其是考虑到初唐那个天下板荡、人心思变的局势,他这么折腾下去,真搞不好会提前整出个高梁河驴车竞速出来。】
这段评价对太上皇也实在太刻薄了,身为人子的李世民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他狠狠皱眉以示不悦,心中却在暗自嘀咕:
“‘高梁河驴车竞速’又是什么?”
【正因如此,李世民面对的局势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他不但要料理广大帝留下的破烂局面,推行仁政恢复民力,还得填上武德年间没人敢碰的几个大坑,设法收拾人心,弥合南北分裂三百余年、东西分裂五十余年的隔阂。
简单来说,他需要重新塑造中央的权威,令江南江北、关中关外都重归于同一个中国,令华夏一体的信念复苏,再次统合天下。
当然,如若以现在的眼光来衡量,大概会觉得这些动作极为迷惑——江南江北本来就是中国,而中国本来就是一体,大一统是理所当然的趋势,又有什么需要“弥合”的?这种统一与整合已经烙印进了中国人的基因,以至于将之视为空气与泥土一样的东西,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简直已经想象不出没有它的生活。
但要放在南北朝呢?放在隋末呢?别忘了,江南江北可是分裂厮杀了整整三百年,你要对分开了三百年的人谈什么国家的统一与文明的统合,大概他们只会哈哈大笑,顺手再来一刀。
至于什么中央的权威,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凭什么地方就得听长安的?所谓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魏晋南北朝三四百年间地方叛乱数千起,弑君自立者更是不知凡几。所谓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州郡的长官只要稍有实力,那都想去京城碰上一碰龙椅。即使难以篡夺帝位,也可以就地割据,圈地自萌。
——不要忘了,就是在二凤这无敌武力的强悍威慑下,初唐都还有层出不穷的州郡造反呢!】
天音寥寥数句,却俨然直击要害。几位宰相一起抬头,仔细窥伺天幕的细节——听天音这言下之意,显然不久后还有州郡试图谋逆,甚至为数不少,才能称得上“层出不穷”!
究竟是哪些州郡在造反?
房玄龄、杜如晦等心思缜密,立刻联想到了天音所说的“河北皆反”——太上皇李渊杀窦建德的举措的确失尽了河朔的人心,莫非是沧州、幽州等地的士人心有不甘,隐忍十数年后依旧作乱?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上皇可真是太能给亲儿子挖坑了!
几人一起腹诽,而后赶紧俯身抄录,不敢流露出大不敬的神色。
孔颖达跪坐在地,犹自战战兢兢。但听到天音所述的种种,却不由暗自点头。他是宏儒硕学之士,每每阅览史册,都痛心疾首于东汉以来的人心离散,感叹礼乐扫地,人人思乱,衣冠伦理当然无余。所谓天下沦亡,救之以道;他是孔子三十二世玄孙,自然想光大先祖的伟业,重立人心的纲纪。可这样的大事,又该如何着手?千难万险,实在没有头绪。
现在天音垂下训示,登时便搔中了孔学士的痒处,他不觉竖耳凝神细听,连刚刚的惶恐都抛之脑后。
【这样的情势下,大家就该明白李二这“统合人心”的任务有多关键、多紧迫了——要是人人
都想犯上作乱,人人都想割据分裂,那即使李二陛下军事才华再高十倍,也只能瞠目结舌,突呼奈何。东汉以来无数豪杰想收拾中原局面,往往都栽倒在这样的混乱上。
那么,这种定天下于一尊的大一统,到底该怎么建造呢?
强汉也曾经面临过这个问题,并给出了相当出色的回答。孝武皇帝时董仲舒打造出“天人感应”与“春秋大一统”的学说,完美解释了大汉的统一。在这套体系中,上天会挑选出最有德行与功绩的人来赐予天命,并将他立为“天子”。而天子者,即天之嫡长子,上天派遣它的儿子降世,便是为了“大一统”。普天之下一切的臣民,都该服从上天的儿子,遵从这统一的秩序。
这套体系近似于君权神授,但的确相当管用。大汉时的人毕竟畏惧天命,因此也不得不畏惧天子。而为了维护“天子”这由天而生的神圣光环,汉代儒生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譬如制造祥瑞,譬如编造谶纬,甚至在《春秋》、《尚书》里搞断章取义、扭曲事实,硬是声称孔子在五百年前就预言了老刘家当皇帝。在这种风气下,原本出身正常的刘邦刘老三,也硬生生被扭曲成了“赤帝子”,给刘太公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
这些玩意儿的副作用说实话很大。儒生在神化皇帝的同时也在神化孔子,搞到最后不但老刘家的皇帝不像人了,连孔子都不怎么像人了。在汉儒的口中,孔子“大九围,坐如蹲龙”,“首丘”“龟脊虎掌”、“斗唇”、“骈齿”——简单来说,是个突嘴、龅牙、驼背、佝偻病加凹头,跟正常人不沾边,倒活像个龟仙人。
当然,像龟仙人也正常,因为汉儒认为孔子是黑帝的儿子——顺便给孔子老爹叔梁纥也送了一顶鲜亮的绿帽。
真要让他们这么搞下去,那弄不好真会把孔子树为神灵,儒学化为宗教,扭转华夏几千年的历史。】
天音说到此处,忽听殿中啪嗒一响,却是杜如晦的毛笔无意间磕到了砚台。这分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动静,孔颖达却倏地抬头,竟然大不敬的直视宰相面容,而且目光咄咄逼人,极为无礼。
但几位重臣并未计较下属的冒犯,反而是目光躲闪,不敢与孔学士对视。孔子第三十二代孙孔颖达双眼灼灼,逐一打量各个重臣,以浩然正气捍卫先祖的尊严,发送无声的质问:
你们刚刚是想笑吧?你们刚刚绝对是想笑吧?!
当然,孔学士还没有大胆到目视皇帝。但皇帝仰面观看天幕,在亲眼见到那“龟仙人”的形象时,依旧保持了克制。这倒不是顾忌孔颖达的颜面,主要是得保持对圣人的尊重。当然,想一想平日读过的经典纶章,再想想汉儒描述出的这幅尊容——
……算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套体系的确极为完满。几百年来人们深信不疑,绝不敢触碰天命的禁忌。而强汉发挥稳定,以悠久的寿命印证了汉儒发明的法理。王莽曾试图篡夺这个天命,最后脑袋被晾成了肉干;梁冀弑君,最后家族都被夷灭;董卓废帝,最后被人点了天灯。望见董太师肚脐眼上熊熊的烈火时,想必所有人都对大汉的天命坚信不疑——但凡触怒这个天命的,都必将遭到不可想象的报应。
但这套理论在魏晋时却渐渐玩不下去了。曹丕篡汉已经极大的打击了士人们的心态,但勉强可以欺骗自己——毕竟董仲舒还留下了五德轮替、天命流转的后门;大汉似乎也真是气数已尽,就当是上天换了一个儿子吧。
到司马篡夺曹魏时,局势便更为恶化。高贵乡公曹髦不堪司马昭的凌迫,亲率禁军出宫讨贼,却被贾充指使成济当街弑杀,而且手段极为残暴——“刺之,刃出于背,天子崩于车中”!皇帝在闹市血溅三尺,毙命于臣子的剑下!
天命在哪里?!天意在哪里?!数百年的君臣伦理又在哪里?!
自此之后,即使最愚钝的士人,也终于无法再
自欺欺人了。自董仲舒以来,刘向扬雄班固等无数大儒皓首穷经数百年打造的天命体系,自此土崩瓦解,被成济一剑捅了个透穿。皇帝受命于天的神圣外衣被司马氏一把撕毁,并顺手丢进了粪坑。天子不是上天的儿子,他只是个凡人!
随着这土崩瓦解而来的,便是华夏士人整体的破防——旧有的伦理已经完全坍塌,只剩一堆废墟,于是他们只能用五石散与酒精麻醉自己,行吟癫狂,裸\\奔哭号,拒绝接受这个毁灭了一切底线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