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始皇帝频繁巡幸并大肆招摇,还真不是为了什么享受——以那时的条件,长途跋涉不可能享受得起来;究其本心,多半是为了震慑天下,以皇帝的威严维系摇摇欲坠的社稷。】
冯去疾奋笔疾书,冷汗不由一滴一滴冒了出来。窥一斑而知全豹,仅仅听到天音随口列举的那几次刺杀事件,他猜都能猜到六国余孽是何等的泛滥嚣张,而心怀侥幸,纵容叛逆的又何止是郡守?在咸阳刺杀皇帝的盗贼居然都会被放脱,只能说明御史已经从里到外腐烂了个干净,甚至连欺上瞒下的能力都丧失殆尽了!
御史是丞相直属,这样的差错怎么可能逃得了干系?!
但在惊惧惶恐之余,冯去疾心中却不可遏制的生出了迷惑:六国余孽当然是清理不尽的难题,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大秦的官吏系统还在正常运转;怎么,怎么不到十年的光景,便是这样房倒屋塌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相较于丞相的惶恐不胜,负手望天的祖龙却莫名平静了下来。在刚刚被剧透胡亥的快速亡国流程之时,皇帝还会因为破防与惊骇而怒不可遏,但当天幕犀利指出盛世下隐匿的累累隐患之时,祖龙的心绪反而迅速恢复了镇定,冰冷的理智浮出怒火,再次接管了大局——这是幼时在赵国为质子的十年磨砺出的心性,愈是艰难困苦、危机四伏的时候,反而愈发能激发出冷静克制、漠然压制情绪的本性。
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性,大概祖龙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自诛灭吕不韦囚禁赵太后以来,始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心绪了。大一统的狂喜与兴奋太过于猛烈,即使皇帝也不免沉浸其中,难以自制。但现在眩晕的狂喜散去了,祖龙抬头凝视天幕,心中涌上了久违的冰冷与沉静。
“把名字记录下来,交御史大夫。”他淡淡吩咐。
【所以问题来了——秦朝统一才不过十余年,是怎么快速搞到这样摇摇欲坠、内外皆反的样子的?
自汉初以来,历代士人对大秦暴亡的反思是层出不穷的,但思路大多局限在道德上,什么“仁义不施”、“弃仁义而尚刑罚”、“绝圣人之道”,虽然点出了始皇帝滥用民力、盘剥天下的种种弊政,但总未说清楚关窍。始皇帝固然滥用民力,但六国交战百年征发壮丁无数,难道又是什么推尚仁义的圣人之国了么?六国士人们前赴后继的反秦,总不能是为了道德情操吧?
他们有那么高尚么?
因此,究其根本,还是秦末张耳、郦食其的话说得透彻,秦的无道在于“破人国家”、“亡人社稷”,但请不要误会,反抗秦的无道并不代表对六国的忠诚;他们之所以要保全六国的社稷,以张良的话概括,那就是:“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有了六国,有了六国的社稷,天下的奇谋英杰才有用武之地,他们才能在诸国纷争中一展所长,轻易夺取富贵。
战国时诸王求贤若渴,招揽士人从不吝惜,只要一言得用,立刻就会赏赐黄金珍奇、官职土地;
策士辗转于列国之间,富贵权势真是唾手可得。现在六国灭亡了,士人们再无往日风光也便罢了,偏偏始皇帝又决意全面推行郡县、委任官吏,丝毫不留分封的余地——没有分封的诸侯王,士人们到哪里谋求官职、博取富贵?喝西北风去吗?
即使是始皇帝,这样不留情面的让所有人喝西北风,那仇怨也结得太大了!
更何况被得罪的六国策士也绝非凡俗,始皇帝或许是矫摇九天的神龙,但长袖善舞、纵横捭阖的策士们亦是狡诈凶狠的猛虎。战国数百年以来,策士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奇谋秘计不可胜言,而今同仇敌忾齐力抗秦,那又会是怎么样的心腹大患?】
冯去疾记录的笔渐渐颤抖了起来。毫无疑问,这已经是在当面直斥皇帝“郡县”的过失。但其余也罢,郡县制却偏偏是皇帝最不可触碰的逆鳞,即使前丞相王绾,也因此失意于皇帝,终究罢废闲居。皇帝自然拿天幕无可奈何,但会不会迁怒于他人?
但出乎意料,皇帝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怒气。他仰面观天,依旧默默思索。如此沉吟片刻之后,却低头瞥了一眼叔孙通(叔孙通的上身又是一个哆嗦)。大秦一统之后,的确有不少儒道纵横各派的士人在他面前百般游说,试图重开分封。但以始皇帝的敏锐英察,自然立刻便窥见了他们希求富贵的意图,因此不屑一顾,尽数拒绝。
他奋六世之余烈打下的社稷,为什么要白白分予这些好乱乐祸的妄人?
可现在想来,即使自己能够压制住这些渴求富贵的士人,自己的子孙又能压住么?
即使都能压住,难道又真要这样反复缠斗下去么?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以看到六国余孽们在秦汉时秦汉两朝截然不同的嘴脸,他们在始皇帝手下高喊复六国社稷,等到大汉定鼎后,却从此闭嘴不言,乖乖服从新朝,再也没有搞过任何的六国复辟。究其原因,无非是汉高祖部分的恢复了分封制,将亲戚子弟立为了各地的诸侯王,为诸侯国同样设置了丞相、御史、中尉等等官职,等同于将官职数量瞬间扩充了十余倍之多,天下浪荡无依的士人,终于可以重温往日的荣光了。
所以你看,自古以来,编制都是永远的神。】
这一次,不仅仅冯去疾与叔孙通茫然不解,就连侧耳聆听的始皇帝都不觉皱眉:“编制”又是什么?
虽然“永远的神”云云实在不解其意,但听起天音的语气,似乎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善政,也不知大秦是否可以效仿。
【对于六国的士人来说,他们只想当匡复六国社稷的忠臣,至于这六国的王位上具体坐的是谁,那无所谓。
所以,秦朝速亡的原因很简单,“士民咸怨”而已。士人被祖龙逼得喝西北风,所以怨恨秦朝;百姓被劳役过甚,所以怨恨秦朝;最后胡亥杀宗室与重臣如宰鸡,秦朝上层的心态彻底崩溃,干脆投了了事——三管齐下,才有这样利落的亡国速度。
究其根本来看,还是始皇帝太猛烈,太急躁了。以后世的角度看,分封当然比郡县更落后,主张分封的六国士人们也是毫无疑问腐朽且守旧的力量。但腐朽与守旧从来不代表弱小,士人们或许并不站在历史的潮流上,但他们依旧是精明、狡诈、富有才华的。无视这些人的力量,当然是极大的错误。
但错误并不代表会亡国。事实上,即使秦二世倒行逆施,秦朝的根基,所谓天下无敌的秦军,依旧在稳定的发挥作用。纵使士民咸怨,纵使官吏**,纵使士人反心勃勃,司马欣、章邯等名将也依旧一次又一次的压下叛乱,为大秦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因此,在秦军争取的这缓和时间里,一个合格的二世皇帝该做的便是直面矛盾,尝试解决困难——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郡县制固然先进,但却不妨以部分的分封来缓
和六国士人的情绪;此外,过重的劳役可以暂停,没有必要的赋税可以蠲免;在保持秦朝制度的前提下,大可以向关东的风俗让步,削减秦与六国遗民的敌对气氛。
简单来讲,汉高祖皇帝刘邦那一套。】
始皇帝与冯去疾一起皱起了眉——先前听天音的种种泄漏,他们已经猜测到了大秦之后便该是这从听过的“汉”;原本以为只是六国与秦鹬蚌相争后侥幸得利,现在听到这汉高祖刘邦的种种作为,不由凛然生出警惕:这的确是个人物,而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心腹大患,这决计是难以预料的心腹大患!
相较于警惕莫名的皇帝与丞相而言,乖乖伏地装死的叔孙通却留意到了剩余的细节——因为自知斤两,他不敢细听大秦灭亡的种种预言,只是在无意间听到了那句“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引言,不由便微微一愣,随后大觉惊愕:
这样的微言大义、发人深省,莫非是哪个圣人的原话么?
【所以怎么说来着——虚假的秦二世:胡亥;真正的秦二世:刘邦。
相较于胡亥这个宝贝来说,高祖皇帝才真正是扶苏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亲兄弟,祖龙精神上的好大儿,大秦最后也是最伟大的遗孤,郡县制的心肝肉——他建立的王朝堪称是大秦的一键粘贴,简直不用调色盘都可以空口鉴抄;他同时又修订了先进制度的所有弊病与漏洞,将秦始皇开发的秦beta版迭代到了秦2.0旗舰版,令秦制源远流长,再也不可断绝。
孟子说,天底下最大的孝顺,就是光大父母的遗志,宣扬祖先的美名;那以此而论之,天下还有比刘邦更孝顺大秦,孝顺祖龙的子孙吗?
——孝不可言,孝不可言呐!
当然,刘邦毕竟是被赞为封建时代政治第一的绝世人物,一般的二世皇帝必定不能碰瓷。但没有关系,走不了大秦孝子刘邦这条留名千古的通天大道,还可以折中嘛——只要罢免劳役、削减赋税,平息百姓的怨恨,那士人的愤怒再大,终究也只是无源之水而已;或许六国的余孽们仍旧能搅乱社稷,但危害必将显著下降。
又或者,又或者,继任者昏庸到连爱惜民力都不懂了,那固然是危险至极的思路,但也不等于就立刻灭亡。大秦的军队尚且强盛,即使全然依靠暴力维系统治,拖个十几年问题不大,无非是广大帝1.0版本;只要死得早,说不定还能把锅甩给后人。
总的来讲,面对大秦这张考卷,继任的二世皇帝有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以名扬千古,缔造伟大的王朝;中策可以勉强维持,混个不好不坏的结局;即使是下策,那也有十几年妄作威福的好日子可以过。毕竟大秦烂船尚有三斤钉,败家也是要时间的。
那么,胡亥做了些什么呢?
胡亥没有做什么。他只是向世人证明,古往今来所有一切对于昏庸、残暴、无能的理解,都太缺乏想象力了,完全无法揣摩出一个蠢猪皇帝真正的下限。他也向世人证明,只要你蠢得超出理解,那就是最聪明的人都只能瞠目结舌。
——简单来说,胡亥等于抢过了这张试卷,把监考老师捶一顿后撕烂了答卷,顺便还往上面尿了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