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大秦(完) 下一个世界为汉(1 / 2)

咸阳宫,偏殿

在李斯点破了三问之后,儒、墨两派的宗师愕然而惊,一时几乎反应不能。他们与法家辩论过多次,已经习惯了在名实之争上毫无止境的辩经。现在李斯浑然无忌,一开口便揭开了整个朝廷最为要害的底细,反倒让两位不知所措。

毕竟,在朝堂辩论的时候,真话的威力往往更大。

而李斯的真话又实在是难以辩驳。用人与理财是普天下所有朝廷最大的要害,自古以来便没有个妥善的安置方案,虽然百家大言炎炎、自视甚高,但总算都脚踏实地料理过政务。只要脚踏实地料理过政务的人,便该知道这些问题有多么艰难!

在辩论中甩出这样宏大的命题来,简直是不讲武德。

张、孔二位都被噎了一噎。沉默片刻之后,张胜向前一步,径直开口:

“我愚笨,不懂李丞相所说的这些大事。只是我实在疑惑,朝廷为了把控财源,就一定要封山锢海,不给黔首留下一点存身的本钱了么?仅仅东海、南海,监管渔民的官吏,便有上千之多,这些人的俸禄衣食,又是仰仗于谁呢?”

这样直率坦言,便连孔老夫子也不由叹服。见贤而思齐焉,他向前一步,附和贤人:

“老头子经过琅琊郡时,听说县令与县尉日夜奔忙,仅仅一县之中,便要断案数以万起,即便如此,也难以料理冗杂的事务,疏漏不可估计。丞相说这是要压制当地的豪强,但这样的混乱繁琐,又能压制什么呢?”

两人一唱而一和,彼此呼应配合,再直接不过的向李斯打出了反击:

少拿这些“大哉问”来转移视线!宏大的问题固然难以解决,但这些不尽如人意的琐碎细务也无力应对么?!

两人声音平静语气柔和,但问题却是直击要害,逼得李斯都一时作声不得。孔老夫子与墨家钜子可不是坐而论道的空谈之士,这两位开宗立派奔走各地,对天下的实情是了如指掌,绝非几句空话可以敷衍过去的。如若丞相应对不当,搞不好还会折在里面。

李斯稍稍沉默,终于决定避开锋芒:

“官吏不贤,事务冗杂,都是丞相的过错。”他圆滑道:“这也是没有贤能之士辅佐的缘故啊!”

这是常见的帽子,目的是逼迫几个老头子出山——既然没有贤能之士辅佐,您二位总不能袖手旁观,高居干案吧?

但儒墨两家又岂是吃素的?孔老夫子淡淡一笑,只道:“老头子还不敢忘却先人的教诲。”

这是极为辛辣的讽刺了,讽刺得李斯都忍不住拉起了脸。

李斯正打算厉声回驳几句,却听上首叮当一声响。全程默不出声的公子扶苏突然直起了上身,淡淡开口: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就是老夫子的志向么?”

孔老夫子微微一愣,而后行礼:“公子所言不差。”

“道不行。”公子扶苏缓缓道:“那么老夫子以为,怎样才算是践行了你的‘道’呢?”

老夫子皱一皱眉,不觉抬头瞻望公子扶苏,神色之间略有诧异。

公子的疑问……竟像是认真的?

他毕竟是儒门一代宗师,当然不会虚无缥缈的议论什么“复礼”、“法古”,而是直接开口,谈及要害:

“天下官吏实在太多,百姓负担太重,可否稍有减损呢?”

大大出乎众人之意料,公子扶苏竟然点了点头:

”各郡的长官胥吏已经不足,不能再减,但陛下已经允诺削减宫廷的执守。老夫子以为如何?”

此语一出,殿中一片安静。诸生瞠目直视上首,真不敢相信这削减皇宫用度的命令会出自始皇帝之口!

那个巡游天下,以显赫炫耀为能事的祖龙?

没有搞错吧?

纵使老夫子也大为惊愕。呆滞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

“天下——天下刑徒太多,不知可否……”

“有些刑徒实属罪不可赦,又多有六国余孽在内,难以尽数宽免。”扶苏立刻作答:“但请老夫子放心,陛下已经有了成算。”

皇帝虽然英断而又苛刻,但一诺千金,绝无敷衍搪塞的旧例。得到这金口玉言的一诺,孔老夫子自然再无不信。

但深信之余,却不由大为迷惑,愕然不解:皇帝这也……太好说话了?

他默然片刻,转头看向墨家钜子。

钜子并不在意皇帝的这种种诡异,直接向前一步,平稳开口:

“无论东海南海的盐民、渔民,都太过劳苦了。”

公子扶苏长叹一声,随后点头:

“朝廷会酌情削减沿海的税赋。”他道:“何况,‘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百姓生计劳苦,实在也是谋生的手段太过原始,所获实在太少……钜子心忧百姓,不知愿不愿意为民生稍稍尽力呢?”

他抬手轻拍,两个宫人快步上前,捧来了两卷绢帛,依次奉予农家、墨家两派的宗师。两人接过绢帛,展开后微微一愣:绢上文字纵横,图像清晰,赫然勾勒出了极为精细的机械结构。二位宗师都是此道的高手,仅仅一看便默喻在心,知道这是极为珍贵的图纸。

接二连三的巨大宽待被反复丢出,砸得诸生晕晕乎乎,反应不能,一时竟然开不得口。扶苏俯视呆呆跪坐的士人,轻轻咳嗽:

“诸位以为如何?”

孔夫子与墨家钜子沉默片刻,终于俯身下拜,行了自入殿以来最为真心城意的大礼:

当然,贤者宗师,终究不会被扶苏几句话的王霸之气所震,便纳头下拜,甘为小弟。孔夫子缓缓道:

“如此,臣愿暂留咸阳,亲眼见证陛下的仁政。”

·

始皇帝五年,正月。

令御史巡查了各地的刑徒之后,皇帝颁布诏谕,称上体天心之仁厚,不忍骤加极刑,着令将判处死罪及肉刑的犯人尽数赦免,改为流放西域,永不得归。

这样宽仁和缓的消息一出,滞留在咸阳的百家高人倒是大为喜悦。但喜悦之余,却也不觉疑惑:秦法严苛,牢狱中的囚徒数以十万计,这十几万人流放西域,又有何处可以接收?秦人治国井井有条,想来不该犯下这样的过失才对。

尽管疑虑重重,但秦人却似乎坚定不移,一意要推行流放的国策。到当年五月,第一批八千人的刑徒便已集结完毕,被送到了大秦西北的北地、陇西二郡。为办好此件大事,陇西、北地二郡特意预备快马,每五日向咸阳呈送急报,时刻静候皇帝的旨意。

至六月二十八日,始皇帝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消息——据安插在西域的密探奏报,陈平、蒙信率人秘密出关以来,便一直在诸国挑动声势,造作谣言;派人四处散播歌谣口号,宣扬轩辕黄帝的“德化”,鼓吹所谓十分税一、定分止争、贸易自由的“华夏天国”。

这样的宣扬实在是冒险,两人出关以前便预备下了遗书,做好了被诸国围捕,九死一生的准备。孰料他们一路鼓吹不息,在莎车、龟兹等国招摇过市,竟尔没有一个人前来过问,反而搞得两位死士一头雾水,倒有些反应不能。

如此一路走一路宣讲,到康居国时随行的信徒已有数百,这些信徒来自西域各处,都是被陈平以纵横术拉来的死忠,义务的自主宣讲工具人。

这些信徒照例在康居传播黄帝教化,不料却引来了当地官差的注目。小小冲突之后,官差一拥而上,顺藤摸瓜,将陈平、蒙信等人居住的旅舍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敌众我寡,陈平也不慌乱,他正打算草拟慷慨就义时怒斥蛮夷的腹稿,却被一旁的蒙信阻止。蒙信出身将门,自然不愿束手就死。这数月以来他闲极无聊,已经在随行信徒中挑了数十位壮士按秦军军法演练,今日事到临头,索性试他一试,或许还能冲出重围。

蒙信抱定此念,立刻召集信徒削木为枪,而后派兵列阵,开门径直冲了出去。

孰料军阵一出,旅社外数百官差登时抱头鼠窜,哭喊嗥叫连滚带爬。蒙信莫名其妙,索性令属下衔后追击,一路上遭遇数股阻拦的部队,统统是一次冲击便尽数击溃,只留下丢盔弃甲的一片狼藉。如此追击数里,终于在一间华丽的高耸建筑中捉到了官差的头目,蒙信一马当先,抬手一记马鞭,令翻译厉声呵斥:

“你们的国王在哪里?是国王叫你们来捉拿轩辕黄帝的信使的吗?!”

那小头目又哭又号,翻译听了半晌,终于勉强理解:

“他说,他说这里就是王宫。至于国王嘛……”

翻译稍稍犹豫,抬手指了一指门口,那里正躺着个昏迷不信的大胖子呢。

——方才蒙信率兵冲入,眼见这胖子行动迟缓阻拦在前,索性一个窝心脚将他踢飞到了门口。

·

如此轻而易举便殄灭一国,就连蒙信也大为无语。正因如此,他呈报给始皇帝的文书中并不敢吹嘘什么灭国的功劳,反而谨慎的反省自身,检讨称自己太过莽撞,违背孙子“知己知彼”的教训,实在错估了敌人的情势,有冒进之嫌。

……简单来说,没想到对手会这么菜。

当然,冒进总有冒进的害处,蒙信便在信中述说忧虑,担心康居的邻国会为康居国王报仇,以重兵围剿他们这些毫无根基的外乡人。届时敌众我寡,恐难抵挡云云。

始皇帝浏览密信之后沉吟片刻,唤来了送信的使者:

“蒙信等是打算撤退了么?”

“蒙将军正有此意。”使者叩拜道:“只是尚未整理辎重,便有几个相邻的城邦点齐了数千步卒,要攻灭康居报仇。”

人数相差如此悬殊,始皇帝不觉皱眉:“蒙信如何应对?”

“蒙将军说兵力实在不足,只能借水火之力阻遏敌兵。因此遣人混入敌军放火,又伺机掩杀。那火一气烧了数里……”

始皇帝:……

不是,这几千人都不知道救火的吗?怎么烧上数里地的?

“然后呢?”

“然后这些士卒便尽数溃散了。”使者小心道:“他们被烧得嗥叫狂乱,杀死了领头的军官后逃奔而去。有些,有些溃兵带着武器回到了城邦,然后聚集作乱,将城邦的国王杀死,人头送到了蒙将军这里来……”

祖龙:“……什么?”

眼见皇帝神色愕然,使者的语气也不觉结巴。说实话他听到这消息时比皇帝失态百倍,要不是看到被送来的国王人头,决计不敢上报这样荒诞的谣言。

“听线人的意思,这些士兵是被蒙将军打得魂飞魄散,实在不敢再来了。”他小声道:“但他们毕竟要受国王的约束,万一国王还要与蒙将军为敌怎么办?索性直接把国王解决了算了……”

始皇帝额头青筋乱蹦。纵以他的城府心态,都不由伸手扶额,情绪难以言喻。

以现在的局势看,这样的菜鸡似乎真花不了多少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