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让都护府与市舶司介入各国的贸易与财政?现在国子监的监生已经能够干预各国税收,如果再往前进一步,那么介入的程度可能会相当……深。”
——深到如臂使指,再无反抗的地步。
“不是‘介入’。”太子立刻纠正了妹妹政治上不太正确的发言:“是‘指导’,指导懂不懂?各国没有这个收税的本事,但大唐的海关有嘛!所谓君父垂怜化外夷民,我大唐为万邦之长,自然有教导各藩王理政治国的职责,所谓‘垂衣裳而化天下’,‘执干戚而有苗服’,这是自然之理。”
他叽里呱啦引用了一堆《尚书》、《春秋》,引经据典高屋建瓴,雄辩的证明了大唐教导诸国的天赋职责。诸般圣人经典文字词章,归根到底一句话:
他们还得谢咱呢!
长乐公主奔波在外,没有经历过这样高深莫测的儒家辩经训练,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矫舌难下,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丁点纰漏来——不过也用不着她找纰漏了,贞观七年以后历位老臣先后病逝,而今朝中已经再也没有会顾忌吃相的迂腐重臣了。只要理论上稍稍能交代过去,难道政事堂还会阻拦不成?
洋洋洒洒引述完毕,太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奏折,伸手递给了妹妹。
长乐公主展开一看,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最上方是【大唐友好通商贸
易协定】几个大字。
李丽质缓慢眨了眨眼:“这个协定……”
……她怎么隐约记得,天书对这种类似名称的协定评价都不算高,曾经怒斥过什么“不平等条约”来着?
当然朝中的大臣未必懂什么平等不平等,但要是吃相太过难看,将来还是不容易交代的。
归根到底一句话,大唐还是太要脸了一点
“这是我等重新拟定的协议,绝无什么‘不平等’可言!”太子断然开口辩驳,绝不能纵容对大唐任何一点可能的污蔑,他斩钉截铁,庄严宣告:“协定中的每一条,都是公平公允之至,即使将来留之史册,千秋公论,也没有一句话可以说!”
说罢,他还揽袖起身,拎起拂尘敲打奏折,指点公主仔细观看条文,不能因区区一个名称的偏见,便平白施加如此的不明之诬。李丽质被唬得微微一愣,只听太子振振有词的讲解:
“你看,自第一款第一条开始,此协定处处便是‘公平’二字!第一款中,只要与大唐缔结了这友好协定的国家,便可以互相向对方国内派遣官吏,提供改革的建议——因此,不但我大唐可以向诸国派出生员指导他们的税关与财务,这些小国也可以向大唐派出臣僚参与中原的事务嘛!彼此待遇完全一致,有何可议论之处?
“再有,第一款第二条还规定,两国的军民商贾可以自由往来于双方国土之上,不得有任何阻遏刁难——这是什么?这分明是天书所称许的自由通行嘛!所谓我可往彼亦可往,大唐百姓固然能自由出入西域,西域百姓不也能自由出入长安?公允之至!”
太子一样一样指点下去,引导着公主一样一样的看过,果然,协定制定得严丝合缝,一丝不错。自第一款后,第二款又规定【缔约诸国均能于彼此国土驻军】——大唐可以驻军西域,而理论上西域也能驻军长安;第三款规定双方完全向彼此开放市场,不得有丝毫阻遏;第四款则规定,双方均享有在彼此国土开采矿产的权力……如此连篇累牍,不可胜记,条条款款,却都紧扣着“双方平等”四个字。
于是,太子愈发理直气壮了。
“凡是大唐享有的待遇,这些小国都能享有——这不是最大的公平吗?千秋万代以后,还有何话可说?”
说到此处,他有力的挥一挥手,下了最终的论断:
“这样的公平公允,大唐这样的殷殷仁爱,我看将来是可以成一番千古佳话,永载史册的!”
李丽质瞠目结舌,盯着那些“彼此”、“平等”看了半日,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贞观十二年四月,于骊山汤泉休养的皇帝接到了太子与公主联名奏陈的《大唐友好通商贸易协定》,仔细审阅后以明旨下发,作为对远道而来回鹘使团的回应。
彼时,回鹘使团尚尔远在凉州,旨意传达尚须数日之久;京中的邸报便抢先发出了敕旨,附带着《友好通商贸易协定》的全文,供朝中百官参详。不过,朝中百官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协定中的微言大义,不少常驻于长安的小国使节——如高昌、扶南等——却立刻设法取来了邸报原文,并请幕僚翻译解释。
自然,朝廷敕旨骈四俪六工于用典,以诸小国使节那来长安不久那接近于丈育的汉文水平,即使翻译了也无法理解。所幸聘请的幕僚水平很高,删繁就简后向东家精准的转述了协定的中心:
只要签下这份协定,就可以借助大唐的力量整顿国内的财政与关税,从此再也不会有财源匮乏的忧虑;但相应的,国中一切的权力恐怕也会被大唐染指,权贵们将只剩下一个吃喝享乐的空架子。
如此简单粗暴的解释之后,即使迟钝如蛮夷也领悟过来了,这是一份精心掩饰而居心叵测的协定,协定中的话语甜如蜜糖,出卖的却是权贵们视若珍宝的权力。想来佛经中所谓诱骗魂魄的魔鬼,也不过于此了。这是为精心筹谋的圈套,
专为回鹘而设。
于是小国使节们赫然震撼,并迸发出了强烈的怒意:
居然没有我等!——凭什么没有我等?!
·
贞观十二年四月二十日,皇帝明旨下发以后五日,高昌扶南林邑诸国在京的使者终于广下请帖,邀请驻留于长安的诸国商人宾客聚会于鸿胪寺前。诸使慷慨激昂,于众人前宣讲了此新拟定之友好通商协定,于是众人哗然一片无不义愤填膺,稍稍挑拨之后立刻血气上头,遂步行至皇城墙外,伏阙于太极宫门以前,表示最强烈的抗议。更有胆大者于政事堂外张贴公告,当众叙述自己效忠大唐的累累功勋,控诉朝廷“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衮衮诸公负恩多”、“一往情深,而真心错付”,竟尔偏袒狼子野心的回鹘,而忽视了诸位忠心耿耿一片赤诚的外邦臣子!激愤之处,乃至于放声大哭,悲不可抑。
眼见宫城外已经闹成了一片仿佛话本中情人互撕的狗血现场,值守的相公不能不召集禁军维护秩序,并出面力劝诸位使臣安心镇定——毕竟都是国家的宾客,实在吹不得碰不得。但使臣们越扶越醉,一片吵嚷后反而达成了共识,觉得在长安城中讨不到公道,只能去骊山汤泉宫求陛下诉苦!于是呼喊一声后众人相应,立刻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陈词:
“听我说,皇帝陛下绝不忍我等如此受苦,都是他身边的奸臣对他隐瞒了我等的心意,隐瞒了西域的境况!我们要见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于是众人呼声雷动,簇拥着几位冲锋在前的壮士便向北门涌去,一路上还有人扯下白布咬破手指以血为书,殷红一片鲜血淋漓,真是说不出的悲愤冤屈。
到这一刻政事堂也压不住了。长乐公主不得不匆忙出门,请来太子带足侍卫,打着仪仗便往城门处冲。但车驾还未驶出内城,被安插在人群中的眼线便紧急送来了消息,说几位领头的使节大概是被气氛烘托得戏瘾大发,居然各自割破胸膛出血为墨,写了斗大的“诉冤”、“清君侧”、“尊王攘奸”等等横幅,扛着标语耀武扬威四处展示,不可一世。
长乐公主:…………
行吧,都闹到这一步,骊山上是绝对瞒不住了。
在随行的诸位宫女惊悚至极的目光里,同样神魂未定的太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振振有词开了口:
“你看,我就说我拟定的是绝对的平等条约吧?”他斩钉截铁道:“大唐与突厥签订协议,契丹就会怨恨;大唐与回鹘签订协议,高昌就会怨恨,都说‘为什么把我放在后面?’——这是什么?这是孟老夫子说过,如商汤一般,圣人的德行啊!”
“大唐,有德啊!”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