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心底的隐忧更重,当顾栖喘着气冲进核心舱的时候,就看到核心箱上耷拉着的金属小门扇,以及冒着灰色烟雾、明显被破坏的中心控制盘。
“……怎么会这样?”
顾栖张了张嘴,睫毛颤了又颤,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再一次看了过去——原本被他彻底修复好的主控制盘上的所有连接触口都被破坏了,几乎比他最初发现时还要报废地更加彻底。
焦黑的颜色,冒烟的端口,横面切断的线路。
“怎么回事?”顾栖焦虑地走过去,伸手准备碰触的瞬间被后面跟来的蜂用翅膀打开——
砰!
深色的主控制盘被打落在地,瞬间将桌边垂落的布料烫出一个大洞,刚才若不是蜂阻挡的动作快,恐怕被烫伤的就是顾栖的手指了。
“黄金……”
顾栖有些迷茫地抓住了蜂的前足,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是还没反应过来的困惑、不解,但很快、快到三个秒数的时间,那种低沉的士气被另一种灼灼的火光替代,又烈又亮,似乎瞬间就能燎尽整个荒原。
照亮长空的彗星扫过,顾栖收敛了眉眼间过分明显的情绪,只低着头转向蜂,皱眉道:“你的翅膀呢?有没有事?刚才碰到控制盘了吗?”
一向听话的蜂难得起了反抗的心,它侧着身体,虫翅微微支棱着,半悬于空中,正好处于顾栖视线的死角。
“黄金!让我看看!”一看这架势,顾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刚刚是他太着急而没有注意到控制盘上的热气,那是自己酿成的错误,不该由什么都不知道的黄金承担。
他放软了语气,颇有些诱哄的意味,“黄金,给我看看吧,你也不想我担心地睡不着觉吧?”
巨大的蜂几乎是被说动了,而其他听到动静的低阶虫族们也纷纷靠了过来,挡在整个核心舱的门口。
“黄金,听话好吗?”
黑发青年语气温和,里面夹杂着的是浓浓的关心,最终金棕色的巨蜂妥协了,它缓缓侧身,露出了被遮挡的透明却勾勒着黑色花纹的虫翅。
“天……”
在蜂的虫翅尖端,那里不再是最初的清透,而是一圈被滚烫烧灼的破碎,自边缘处向内融开了一截裂口,足足有顾栖拳头那么大,经炽热接触过的边边角角生出焦黑的鼓包,看起来像是被恶魔黏液腐蚀的后果。
顾栖心疼地触摸其伤口边缘,有些发颤的手指从口袋里勾出之前的医用喷雾,小心翼翼地喷在上面,“还会疼吗?会影响你以后的飞行吗……”
嗡嗡嗡。
蜂发出顾栖所熟悉的嗡鸣声,另一只翅安抚性地拍了拍黑发青年的腰侧,它就像是能够包容小虫母一切优点和缺点的水,广袤无际,却只会为了顾栖而敞开怀抱。
其他低阶虫族也围了上来,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变成了一道安抚的协奏曲,虽然它们不懂那块冒着黑烟的板子对小虫母来说有什么样儿的意义,但低阶虫族们知道,那一定很重要,不然它们又怎么会在荒芜的精神力中听到来自黑发青年压抑的悲鸣。
“谢谢……我没事的,只是有一点难过。”顾栖抱了抱几只凑过来的大家伙,再一次重复道:“只是一点点而已。”
他努力控制住了这种情绪在心底继续发酵的可能,试图彻底扼杀,但这一次理智在感性的边缘却被一把搡了过去。
“好吧,我果然还是不开心……”那是他辛辛苦苦熬了好几天才修复好的成果,其中投入的心血只多不少。
顾栖埋在蜂的绒毛里小声地抱怨道,此刻所有的低阶虫族将他围得严严实实,隔绝了追踪蜂的窥视。
“好烦,现在怎么办?主控制盘也只有一个……”
这样的颓败感令顾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在军校时的生活,那时候他是挤入白天鹅群中的小鸭子,看似格格不入,实际上也真的是格格不入。他时常被那些三五成群的贵族大少爷针对,就连被硬生生抢走的铃铛手镯都无法夺回来……是同样的无力与颓败,是与现在感觉一般的经历。
顾栖嘀嘀咕咕抒发了一通低潮的情绪,而蜂和其他低阶虫族只是交换着用足以截断猛兽头颅的前足轻轻地抚摸着顾栖的脑袋。
五分钟后,重新整理好心情的顾栖从daddy蜂的怀里爬出来,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肩胛微微耸动,就像是依旧在为此哭泣一般。青年一边用废弃布料包裹着手掌翻看中央控制盘的损毁程度,一边小声感慨道:“你要是能说话、会变成人,肯定是个温柔系的大美人。”
蜂扇着翅膀立马轻拍,顾栖只是扯了扯唇角,随后低头观察手里被烧焦了一半的控制盘。
已经很长的黑色碎发遮挡住了顾栖半张脸上的神情,于是裸露在外面的只有他高挺落着阴影的山根,格外优异的骨相此刻杂糅着一种薄凉劲儿,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山石间的冷泉。
眼下,一个逐渐明晰的猜测逐渐在顾栖的心里生根发芽——从他诞生开始,或许是再迟一些,在第一批的“垃圾”被倾倒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的一切行为。
只不过最初顾栖以为暗中的观察着一切的人是出于某种好意,毕竟他接收到了帮助,这也足以见得他们并没有恶意;但今天的发现,却令顾栖有了另一个方向的推理:如果说,正在观察着他的人之间相互有分歧呢?
顾栖想到了藏在一堆衣服中的机械修理手册,想到了很有可能是在昨天晚上被损毁的中央控制盘……如果不是一个人的性格善变且恶劣到极点,一般并不会做出给了糖果、又把糖果抢回去踩碎的行为。
黑发青年的指尖轻轻拨动着温度逐渐降低的控制盘上的端口,上面的损毁严重到无法进行第二次修缮,除非能再获得一块新的中央控制盘,可是……
这艘报废的小型星舰上也只会有一个控制盘,且因为本身型号问题不会在底舱设置备用飞行器,所以以现在的这种情况,他上哪儿去找第二个?
沉甸甸的情绪浮现在顾栖的眼底,他不可避免地他有些泄气,尤其再一想到这颗星球上正积蓄着力量准备喷发的火山,就忍不住更加地焦虑。
忽然——嗡嗡嗡。
蜂发出的低鸣,已经涂了药的长翅蹭过黑发青年的后腰,那双巨大的复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地令顾栖追寻不及。
顾栖把这样的碰触当作是安慰,他沉默地低着头,思考着有什么办法才能找到悄无声息窥视着他的人呢?或者说,他们是通过什么设备、物件来监视他的?
……而这样的渠道,又是否可以被他所利用?
年轻的虫母心底滑过一层忧虑,很快又被另一种怪异的情绪代替。低着头的青年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心下忽然冒出来一个模糊的想法。
下一刻,藏在袖筒的手狠狠地借着布料的遮挡掐了一把苍白的皮肉,虫母自诞生起就格外脆弱的身体在这一下没有收着力道的“暴力”下立马被激起了反应——低着头的顾栖眼底已经漫上了一层不受生理控制的水意,甚至随着手臂上痛感的蔓延,泪水也争前恐后地向外溢着。
啪嗒。
一抹潮湿的痕迹落在了洇着灰尘的地板上。
下一刻,顾栖的下巴被蜂强制性地用虫肢小心抬起,果不其然蜂就对上了一张正面无表情流着眼泪的面孔。
这种哭泣是无声的,是压抑着一切情绪起伏的僵硬,可偏偏那双黑曜石似的的眼瞳又格外清透干净,一颗又一颗地向外涌着小珍珠,比起声势浩大的嚎啕大哭,这般无声无息的流泪反而更加引人动容、心疼。
虫群立马骚动起来,这群看似可怖实则温柔的大家伙们面对此刻正无声哭泣的小虫母手足无措,只转转悠悠在周围,试图寻求各种法子逗笑他。
但顾栖只是摇了摇头,在最初的愤怒过后,他已经没有那么不忿了,而此刻留下的眼泪不过是他与暗中窥视那人对峙的武器。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能有几分用处……
062号星球之外——
几个高阶虫族又一次聚集在了金翼的会议室内。
这场属于高阶虫族们的集会是艾薇召开的,只是作为发起人,此刻她只是冷漠地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陆斯恩好整以暇地坐在皮椅上,手指搭在腰腹之间,沉冷的目光无机质地扫过不远处的艾薇和安格斯。他敷衍性地勾唇,率先打破了沉默,“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们又向062号星球上送了东西?”
安格斯心下一顿。
作为银甲的继承者,陆斯恩远远没有他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孤傲高洁、如山巅之雪,硬要说实际的,倒不如用心狠手辣评价更为贴切,那是比安格斯的暴戾更为可怕的一种性格。
在陆斯恩所表现的坚冰之下,是一排排早已经竖起来的尖刀。
面对陆斯恩此刻颇有压力的质问,艾薇厉声回应:“那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昨晚又是谁派人去毁了他的东西?”
“他的东西?”陆斯恩陡然提高了声音,“我怎么不知道一艘来自人类帝国几百年前的报废星舰是他的东西!上面刻了他的名字吗?”
安格斯一愣,他并不知道今天追踪蜂传递来的视频中有什么内容,因此面对陆斯恩和艾薇剑拔弩张的气氛时,他疑惑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艾薇胸脯起伏,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甚至连声线都有些颤抖,“所以,今天你们两个都还没看传来的视频吗?”
“没来得及。”难得做了一个好梦的安格斯今天破天荒地睡了懒觉,虽然他觉得一定程度上与他舔了一口虫母尾部分泌的蜜有关,“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等等再看……”
“他哭了。”
艾薇这话一出,在场的剩下两个高阶虫族均是一愣。与虫母有关系的精神力链接并不会一直工作,因此在前不久并不曾体会到难过情绪的陆斯恩和安格斯同时发怔,在他们的有意追寻感应之下,奇怪、生涩、难过的情绪才逐渐充斥在胸腔之中。
至于情绪更加外化的安格斯甚至无意识伸手轻轻捂在了心口之上,下一刻他回神道:“你说什么?谁哭了?”虽然他知道问题的答案。
安格斯掏了掏耳朵,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而另一边的陆斯恩则是缓慢地坐直了身子,目光放在了艾薇的身上。
“你觉得我能说谁?”艾薇讽刺一笑,“陆斯恩,昨晚那件事情,是你做的吗?”
隐形追踪蜂一直都跟在虫母的身边,因为视角受到到限制,自然不能顾及到另一边发生在报废星舰里的事情。于是当艾薇今天看到传来视频中损毁的中央控制盘后,她立马怀疑这件事与陆斯恩、安格斯有关。
不过就此刻来看,安格斯什么都不知道。
被问到的陆斯恩很坦然,“是我做的。”
安格斯:“等等,你们在说什么?陆斯恩你做了什么?”
艾薇代替银发的高阶虫族回答,“他充当强盗,大半夜地派人去毁了小虫母抱着的那团……”艾薇一顿,咽下了后面的话。
“怎么不说完?”陆斯恩轻轻扶着太阳穴,“那是星舰的中央控制盘,咱们的新生虫母不仅对身体的操控能力一绝,甚至还会修理人类帝国几百年前型号的星舰,这种型号在现在的市面上可已经是绝版了。”
陆斯恩起身,踱步走到艾薇面前,压迫感十足,“艾薇,你想替这位小虫母掩藏,可你别忘了,我不是傻子。”
话落,银发的高阶虫族讽刺地轻哼,“知道吗?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接受过训练的帝**。”
艾薇沉默,她自见面后一直因为安格斯的态度而将其当作是首要注意到对象,却切切实实忽略了比安格斯更加敏感、难测的陆斯恩。
“啧啧,原来是这件事情啊!”安格斯伸了伸腰,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在他蜕变的那天,我就看到了放在山洞角落里的控制盘。”
陆斯恩冷声质问,“为什么不说?”
“这重要吗?”红发的高阶虫族耸肩,“在我看来,这不值得一提。就算能修好报废星舰又如何?他还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飞走?”
他转而看向艾薇,“你说那家伙哭了?那我得去围观围观!至于什么控制盘不控制盘、帝**不帝**的,现在我反倒是没那么在意了。”
话落,安格斯立马转身离开,脚步雀跃,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欣赏黑发虫母痛哭流涕的模样了。
比起安格斯毫不在乎的样子,艾薇再一次道:“所以你就派人毁了控制盘。”
“显而易见,”陆斯恩道:“你说巧不巧?上一任虫母热爱人类,这一任虫母熟知人类几百年前的星舰修复,为什么呢?我们虫族的虫母,什么时候变得与人类脱不开关系了?”
关于陆斯恩说的这一点艾薇没办法解释,她只道:“他只是想离开这里。”
“离开?”
陆斯恩眼底发沉,那双宛若星河的瞳中一片冷意,像是千古不化的冰川,能够冻结一切,“虫族的虫母,离开去哪儿?离开做什么?”
他抬手虚晃着在半空中勾勒出062号星球的轮廓,在隐形追踪蜂有限的视角内,足够陆斯恩看到这是一片不曾被开发、充满了原始的土地。他缓缓道:“062号星球,很适合他暂时居住。”
“那之后呢?”
“等收拾好一切,我们三族合作,共同将虫母接到中央星上不好吗?奢华的宫殿、成群的仆人、数不清的珍宝,足够满足他了吧?”
“可如果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东西呢?”艾薇在黑发虫母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坚韧的、像是荒草一般野蛮生长的自由,因此她也坚信这位虫母自始至终都是不同的。
是独一无二的,像是无拘无束的风。
“那他想要什么?人类的喜欢吗?”陆斯恩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底的烦躁。他看向艾薇,“好了,今日到此结束,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想在谈论了。”
说着,他转身干脆,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
“陆……”
看着银发高阶虫族消失的背影,艾薇紧握拳头,心底来来回回闪过几分杂思后,干脆快速往星舰主控制室走——既然说不通陆斯恩,那她就自己想办法,至少她不想看到虫母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