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很喜欢沐浴在阳光里,像是鲜花喜欢阳光雨露。
这白玉碗莲若是摆放在姜太史丞的桌上,映着日光与她绿色的官服,想来就是让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画卷。
李治也点头:“也是,此物颇合太史丞的姿仪高澈,明儿就给她送去。”
次日,姜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莲。
听说了这玉碗白莲的来路,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李治心道:姜太史丞原来喜欢莲花啊。
美好的误会。
*
收到一朵小白莲的第二天,姜沃见到了神医孙思邈。
先到太史局的是卢照邻,姜沃一见他,就觉得他身体状况明显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卢照邻与她见过同僚礼,然后告知:“孙师先面圣去了。”
孙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报皇帝。今晨直接有宫里的马车出去,将老神医请了进来,为皇帝扶脉。
与许多隐士神医不同,孙思邈其实一直跟皇室没有断绝联系。
隋朝的时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宫为两任隋帝请过脉,只是对于朝廷要封的官职,一直辞谢不肯做。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头八方行医、采药,方能积累经验。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断精进医术,也于为陛下请脉这件事上有益处啊。
且孙思邈虽辞官不受,但他也应了会隔几年就进京一次,给皇帝请脉,并且上京这一年会留两三个月之久——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夫都可以来请教他。
如此会做人的神医,这换了好几朝的皇帝,也就都由着他不做官,去‘积累经验’去了。
今年孙思邈进京,当然首要给二凤皇帝请脉。
姜沃对于要见到药王孙思邈,怀有无比的期待。
这份期待,旁边的卢照邻看的清楚:虽说姜太史丞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唇边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点点,眼睛也更亮一点。
*
姜沃对孙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于史册中,也不只听了卢照邻的介绍。
她是认真打听过得,确定了此世的药王,依旧是那个不以医术密敛自珍,依旧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医者仁心。
于是见到一个亲自背着药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从正门下了台阶迎过去。
一路将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宾主入座。
孙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这位要送医书与他的姜太史丞时,却是一怔。
这半年来,他听卢照邻提过许多次这位姜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还曾得过几年离魂之症,数年不能开口说话。又常听卢照邻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还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儿。
以至于在孙思邈的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姜太史丞’是一个出身坎坷但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单薄而娇弱的女子形象。
孙思邈都做好了准备,给她也扶个脉仔细开个方子调理一二。
毕竟孙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数,知其确耗精神气血,年纪轻轻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伤了寿数之险。
然而一见面,却见这位姜太史丞肤色莹白凝润,双目熠熠有神,头发乌黑如鸦翅,光泽明亮——正是六脉调和,身体格外康健的表现。
孙思邈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卢照邻:小朋友,你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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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姜沃看清孙思邈,只有更惊讶的。
且说,孙思邈的年纪一直是个迷。
有人说他是隋文帝开皇间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说才不是,孙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终点,还有传说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间出生的!
按以上几种说法,孙思邈可能是七十岁,也可能是八九十岁,当然,若是传说中来算,那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
越传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龄是个迷,横跨好几个朝代。
但无论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纪来算,也该是个正经的七十岁往上的老人了。
可姜沃见到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原来世上真有鹤发童颜之人!
孙思邈神色温和,整个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让人想到苍郁稳重。他脸上并非没有皱纹,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神色又是那么安然,眼睛也很明亮,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观察关怀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没有佝偻老态,一袭朴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会以为这是个正当年的壮年人。
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却又极其信赖的长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纪,也想要这样的老去!
两人都被对方的健康状态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问题的卢照邻,倒是不觉得,只是尽职尽责作为中间牵线人,彼此介绍。
除了卢照邻,并没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姜沃毕竟是朝廷命官,有了医书自己藏着便罢,若是要交出,论理当然该上交朝廷,交给太医署,而不该交给一个在野的医者。
所以姜沃从前也只托给卢照邻,私下转告孙神医,她有珍秘医书相赠。
今日孙思邈过来,旁人也只以为,他是来给袁仙师看眼睛的。
姜沃便与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说了一声,引着孙思邈往后走:“孙神医请跟我来,师父在后面。”
孙思邈举步跟上,边走边随口道:“距离上回见袁小友,也有数年了。”
这世上能叫袁天罡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孙思邈就是一个。
袁天罡跟孙思邈早就相识,甚至跟袁李二人一般,孙思邈对袁天罡有半师之谊。
故而两人虽经年未见,彼此相会时,却没有丝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见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没起身,只是侧耳听着似的,然后道:“来了?”
孙思邈点点头,脱去外头的靴子,踩上竹席:“你这屋里倒是暖和。”然后非常随和席地而坐,还不是正经的跽坐,就是洒然盘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卢照邻也跟着进来了,行礼拜见过袁仙师,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为师父尽地主之谊,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内弥漫开茶水清新的香气。
如今她已经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从前太医院的茗叶,都是按照药材储存的方法,摊晒萎凋过的。虽不如专业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经要过一些刚采下来的鲜茶叶试着冲泡过,还请媚娘尝,媚娘非常精准点评道:“你是不是给我喝的松针或者什么树叶子泡水啊?”,可见鲜茶叶若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喝的。
后来得了炒锅,姜沃试着炒茶,才慢慢向着前世的口味靠拢。
卢照邻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盏,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样子——卢照邻第一回见袁天罡是在诗会上,对袁仙师仙风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叹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却坏了。
今日再见,却听袁天罡只是一味闲话谈天说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十多人。这回上京,身边就跟了六个弟子。
哪怕不是学生弟子,只要遇见个真心求问病候医道的,孙思邈也乐于给人讲解。
因此袁天罡这一问,孙思邈便颔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医者来——这世上大夫总是不够的。”
姜沃就更笃定了:她的书将要交给对的人了。
孙思邈与袁天罡叙旧完毕,就转向姜沃,温和道:“听升之说起,姜太史丞有医书要赠与我。”升之,是卢照邻的字。原本卢照邻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卢照邻要入朝为官,其父便早给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二字。姜沃头一回听就觉得,谁说世家清高啊,看看卢父,对儿子入官场,抱有多么淳朴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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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思邈眼神与声音一样温和:虽然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但对于姜沃一个小姑娘要送他医书的行为,没有丝毫看轻。在孙思邈看来,哪怕她要送的医书上,都是他已经知晓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来熬夜抄完的册子,共三本。
孙思邈接过来,不过匆匆翻阅几张,便不由诧异震动:这里头有的医术和方子……竟似超脱于当世!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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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三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三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
于是他今日过来,是想郑重再谢一回。
无论如何,得此医书的人,没有私藏,也没有将其交给太医署作为皇家秘方,而是给了他,并且期盼他传于天下人。
见孙思邈起手,姜沃连忙隔桌托住,她绝不能受药王的致谢礼。
她所托付的事儿,孙神医本来就在做了。
孙思邈又道:“我会回禀圣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细整理这些医书,开医馆广收弟子——京中权贵最多,有什么新的药方、医术,最易传开,取信于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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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把孙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门时,正碰到晋王进门。
晋王身后只略错开半步,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显而易见是位大将军,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刚健,兵戈冷锐之气。
她已然看过阎立本的初稿,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方班师回京,碾压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将军。
姜沃不期两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