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还真有不少人准备前往东都。圣人把两京当两个家,勋贵与百官也有这么个准备,大多都是两地置产方便伴驾。
今年圣人准备在东都过冬,许多没能跟过去的家眷们自然也想过去跟家里男人一起过年。王氏快一年没见到自己三女儿了,收到家翁的信后二话不说就安排起来,趁着秋高气爽赶早出发。
除了自己不想去的、年纪太小不适合行动的(比如那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九叔),全都浩浩荡荡地加入到前往东都的队伍里。
三娘是在月初得知她阿娘已经往洛阳这边出发的,相比于随御驾出行,寻常人往返京洛之间不过数日功夫,也就是她们今年可以一起过中秋了。
薛王李业到底只是个亲王,朝野上下不可能为他沉寂太久,到了月洛阳的各种宴饮活动又开始兴盛起来。
三娘同样收到了不少请她登门玩的邀请,比如李林甫这位国相便把女儿李腾空接过来了,邀她过府玩耍。
三娘记得李林甫说过他女儿和自己一般大,立刻兴致盎然地应邀去李家玩耍。
郭幼明这个当叔的按照约定好的日子陪着侄女登了宰相门。
三娘头发已经可以扎成两个小揪揪了,今天团了两个包包头,起来格外可。
李府今日宾客如云,李林甫休沐在家,正带着客人在年轻人们在球场中打马球。他年轻时也是个斗鸡走狗的好手,少时还买不起马,便骑驴子踢球,每日踢到耐力极佳的驴子都趴地上直喘气了,他还意犹未尽。
像他们这样的达官贵人家中都是设有马球场的,再奢侈点的在铺设球场时还会先往地上撒一层油,据说这样能让场地更结实耐用。
这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是很难想象的,毕竟乡野之中一入夜便到处黑黢黢一片,鲜少有人舍得点油灯。
干脆早点睡当是省钱了。
不过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事情多了去了,倒也不差这么一桩。
郭家叔侄俩入了李府便分开了,一个被领去球场,一个被领去内宅。李林甫前头好几个女儿都已经出嫁,李腾空又是喜静的性格,她所住的地方便布置得十分清幽,行走其中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连带三娘这个走路连蹦带跳的,走着走着都变成个斯斯文文的小淑女。只是她荷包上挂着两个小小的铃铛,不时会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人还没到呢,就叫人知道她来了。
李腾空也听到了这越走越近的铃铛声,她耳朵动了动,放下了手头的,抬眸向门口方向。
一下子到了衣着鲜艳的三娘。
大唐人是很美的,不仅衣裳款式多种多样,色彩方面也有非常多大胆的尝试,对自家小孩更是像装饰七夕彩楼那样用心--具体体现在只要是手头有的且觉得好的,甭管什么颜色都想往她们身上妆点。
饶是李腾空从小偏好素淡清雅的打扮,瞧见这般鲜亮的三娘还是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
就好像本来整个世间都灰蒙蒙的,忽然凭空多出点光亮来。
李腾空微微一顿,起身走向门口。
周围远远伺候着的丫鬟们发现她们家这位万事不管的小娘子竟是主动去迎接三娘。
三娘走到李腾空住处前,先探头好奇地往里了两眼,本想李腾空在哪儿,结果一下子瞧见了正朝她走过来的小姑娘。
这一就叫她给愣了。
这小姑娘年纪分明和她一般大,衣着却素淡至极,眸色仿佛也比寻常人要淡淡一些,整个人起来都淡淡的,仿佛生来便游离于俗世之外。
李林甫平生游猎、华服、美人、豪宅、歌舞,凡是显达者应当拥有的享乐方式,他认为自己统统都该拥有。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生出李腾空这样的女儿。
两小孩对望片刻,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三娘跑过去问李腾空:"你在写什么?"
李腾空回道:"我在抄《道德经》。"
三娘听后立刻高兴起来,这她读过,可以和朋聊了!
她屁颠屁颠和李腾空一起坐下,凑在一边桌案上摆着的《道德经》,赫然发现李腾空竟是已经抄到下卷的后半部分。
纸上这一段讲的是"天道犹张弓",意思大致是"天道就像拉弓射箭一样,高了就放低点,低了就举高点,拉得太满就放松点,拉得不够开就用力点"。
简而言之,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好叫事情能自然而然地如自己期望那样发展。
一如箭矢正中目标。
可惜谁肯把自己"多余"的部分拿出来"补不足"呢?
所以俗世间的规律往往是与天道相反的,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
就像大唐均田制的奔溃一样。
一开始说是每位丁男都有自己的百亩田,其中口分田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即便是最势弱的寡妇寡妾也能分到三十亩地。
其中口分田在丁男老迈或者身死之后是要归还的,理论上来说不得买卖。
后来地已经不够分,许多人直接拿不到口分田了,只能靠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勉强过活。
偏偏依然有人还是对此十分不满,威逼利诱地把他们手头仅剩的祖产也给夺走。
造成了大量没有土地的百姓或沦为佃户、沦为流民,乃至于为奴为婢,奉献自己的一生为达官贵人维持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
这些消失于丁册上的人口约莫都算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受害者。
李腾空见三娘一瞬不瞬地着自己抄写的《道德经》,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三娘眨巴一下眼,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笑眯眯地说道:"我在想,弹弓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你说我已经学会玩弹弓了,以后学射箭会不会更简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