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毕竟是还没发生。
还没发生,就没有切身感受,听得再多,也只能当故事听。
现在就不一样了。
真实的历史就在自己面前上演,沈魄成了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他看着洋巡捕将所有人拉开,喝骂训斥,威胁要揍他们,警棍也往几人身上抽了数下,然后工厂里的经理赶出来,连忙道歉,息事宁人,最后巡捕骂骂咧咧离开,双方散去,群众们议论纷纷。
沈魄还呆站在那里,跟做梦似的。
【民国二十一年,公历一月十八日,你没记错吧?】
闻言借着沈魄的眼睛,望向工厂大楼外面张挂的几个竖行大字。
【去印书馆帮郑笙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东方图书馆里的藏书不计其数,而他们这个计划又注定不可能大张旗鼓,晚上伪装成废弃砖石转运出去的数量也有限。
从今晚开始的每一个晚上,都弥足珍贵。
沈魄沉默了很久。
忽然,他转身就跑,往图书馆的方向!
心脏在剧烈的奔跑下怦怦加速,鼓噪耳膜。
闻言仿佛也能感觉狂风在大口呼吸间被摄入鼻腔的疼痛感,和脚步重重踩在地上的身体震动。
从今天十八号,到月底,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
郑笙正在跟老陈骂沈魄。
一边骂,他一边把两本书放到箱子里,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郑笙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平时哪里干过这种重活,为了计划,他跟外公自告奋勇,说要在这里帮忙整理书籍,结果沈魄倒好,作为计划发起人,他还在外面逍遥自在!
郑笙看着眼前书架,忍不住绝望。
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
被他念叨千百遍的沈魄终于来了。
郑笙瞪着他,张口的话刚要骂出来,反倒被沈魄先声夺人。
“我刚来的路上,看见日本人去三友实业社找事打架了,后来还有日本浪人加入,我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事件!”
郑笙愣了一下:“上海这么大,打架不是经常有的事吗?”
就算是租界,就算跟外国人动手,也不算罕见,自五四以来,爱国热情高涨的学生工作,偶尔会跟洋人发生口角冲突,尤其是九一八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压着一团火,只差一根引线,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沈魄摇头:“你还记得九一八的导火索吗?”
郑笙拧着眉头冥思苦想:“……皇姑屯?”
沈魄:“最直接的导火索。”
郑笙:“日本人弄了三具尸体假冒中国士兵?你意思是,他们还会在上海如法炮制,主动找事?”
沈魄:“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吗?”
郑笙迟疑:“不会吧,上海毕竟是……”
沈魄不耐烦打断他:“上海毕竟是东方小巴黎,国际大都市,我知道我知道!但对野心家来说,有什么区别吗?难度更高,挑战更大,他们越是兴奋!”
“我同意沈少爷。”
开口的居然是刚才一直不吱声的老陈。
他真实的年纪其实比张元济还小很多,但在昏暗灯光下的皱纹,和佝偻的背,竟看上去比张元济还要沧桑,如果他不说话,就像一座静静隐在暗处的雕像,会让所有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济南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国府在东北退了,在济南又退了,他们是饿极了的狼,一次叼一口,只是装模作样,不把所有肉都吞进肚子里,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陈嗓子低哑,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悠悠回荡,即便外面日头正好,郑笙和沈魄还是感觉丝丝凉意爬上后背。
“那——”
半晌,郑笙有些无措,试探性出声。
“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抓紧时间了。外公给了我们十天时间收拾,十天之后再让人进来施工,应该足够了吧?”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沈魄弯腰帮他把一叠书放到箱子里。
老陈也开始忙活,他将空箱子一个个准备好,内部一圈又一圈用棉布贴裹,厚厚几层,又得压平,这是避免运输过程中碰撞损坏书角。
饶是如此,每隔几本,还得垫上棉布,尽可能将箱子里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郑笙负责挑选最要紧的那些珍本和孤本出来,优先装箱。
张元济没有这么要求,因为这些书对他来说没有先后之分,在他的计划里,图书馆修缮之后肯定还要重新开放的。
但郑笙他们知道不是。
这些书装箱运走之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尘封起来,不见天日。
所以装箱顺序,先运走哪些,就至关重要。
“老杜派人给我说了,晚上十二点,车会准时到仓库后门,头一回,先装两箱不太重要的,探探路,如果没有人盯上,明天就可以装四箱了。”沈魄道。
“这么少?”郑笙皱眉,“箱子里本来就要填东西,一箱装不了多少书,这种运量可能到月底都搬不完。”
沈魄诧异反问:“你不会是想把全部珍本孤本都搬空吧?别逗了,那样都不用等日本人发现,你外公就会先暴跳如雷,他把那些书当命根子的,我们现在推测日本人要动手,也只是推测,万一日本人改变计划了,短期内不动手呢?你怎么保证能说服你外公?到时候他肯定觉得咱们是家贼,还不如把书借给日本人呢!”
郑笙头疼:“但是这些书,每本都很珍贵,我选不了。”
沈魄:“别精挑细选了,能拿一点是一点,差不多就行!”
按照闻言的说法,原本他们是一本都没法保存下来的,整间图书馆付之一炬,如今起码还能留下几箱,沈魄觉得已经够了。
郑笙见沈魄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也跟着干起来——虽然他很怀疑沈魄那两条细皮嫩肉的胳膊能搬动多少。
不过郑笙不知道,沈魄看他的眼神也是差不多的嫌弃。
几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个人才差不多装了六箱。
不是他们动作太慢,而是这六箱书挑选之后,得一本本分别先用油纸包好,再放进箱子里,放好之后还得封箱,做标记,贴封条,再搬到角落里,晚上再跟仓库里先前特意敲下和运来的废弃石料土渣一块拉走。
“沈魄。”郑笙忽然喊他。
“干什么!”沈魄累得气喘叉腰,没好气。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郑笙认真道,“连谈吐好像都有内涵了。”
沈魄:……
他一时弄不清郑笙是不是在嘲讽自己。
郑笙端详,斟酌用词:“难道你——”
沈魄被他一瞅,竟莫名有些心虚,因为他之前那些话,的确是平时听闻言说多了,化为己用,说是抄袭借鉴也可以。
郑笙拧起眉毛,若有所思:“难道你之前一直是在装傻?”
沈魄:……你什么意思?
闻言在他脑海里,爆发出惊天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