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又一艘的黑木商船穿破风暴,重新隐回了阴海都的浓雾中。惊天骇浪拍打着港口,当中隐隐显露出一抹鲜红,那是负责侍奉溟決的红衣巫女们。溟沉微微抬起眼睛,看了半晌,漫不经心道:“兄长还真是关心我。”
楼老板站在一旁,听出他语调中的讥讽,并不敢接话。船只逐渐驶抵岸边,还未停稳,巫女便脚步匆匆上前查看,见船上众人皆未受伤,方才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躬身行礼:“小都主,都主有命,请您回来之后,立刻去巨塔见他。”
溟沉缓步走下船:“怎么,兄长提前出关了?”
巫女道:“尚且没有,但都主极担心小都主。现如今外头的海域并不安稳,小都主实在不该随随便便离开阴海都,倘若遇到仙督府那群人……还请小都主往后三思而行。”
“好。”溟沉垂下眼眸,道,“走吧,先去看看兄长,我会当面向他道歉。”
鲁班城中。
宁不微将手掌按在那只桃花兽的额顶,对方立刻不安地挣扎起来,面露狰狞凶相。彭流看得皱眉,问道:“宁岛主是从何时发现这只妖兽有问题的?”
“从它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宁不微道,“世间根本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数百年前,她在雪野中吞噬着一只又一只的妖邪,本来纵情自由得很,彭流却偏偏追了过来。宁不微惊慌失措躲闪不及,又不愿被他认出,情急之下,只能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只白毛小兽,头也不回地奔向雪海深处。
本就不存在的灵兽,也难怪彭循后来悬赏万金仍一无所获。宁不微道:“阴海都依照悬赏令中的描述捏出了它的外形,至于内丹……”她尖尖的指尖一寸寸刮过那紧绷的皮毛,“是鬼煞的妖丹。”
“哪只鬼煞,大的还是小的?”
“不好说。”宁不微道,“不过这颗妖丹气息极为浑浊,像是融了七八十、甚至是七八百只鬼煞的妖丹所得,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旋涡,随时准备吞噬那些试图靠近它的妖邪。”
彭流道:“怪不得这玩意一进千丝茧就兴奋至极,可惜了。”
可惜在它体内的妖丹只有如米粒般的一丁点,其余绝大部分,仍在阴海都另一名宿主体内。宁不微道:“它所吞妖丹越多,宿主得到滋养也会越多。”
“假如它无丹可食,饿死了呢?”
“宿主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小小一块妖丹残片。”
彭流道:“那看来这还真是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宁不微道:“并不会赚,越山仙主似乎忘了,我也是鬼煞。”
彭流做出恍然大悟状,啊是的,我的确忘了。
宁不微:“……”
少女时期的白月光威力着实惊人,具体表现在甚至能让她接受眼前这个浮夸做作的男人。宁不微继续道:“这些年里,我也吃了不少妖丹。”
她不愿直接吞噬妖邪,于是便强行修了个以妖丹替代活物的法子,虽说也非正途,但至少不再那么血腥恐怖。这些年中, 所有试图强登木兰岛的妖邪, 最终都化为了她腹中的食物,而眼下这由数千枚妖丹所浇灌出的修为,正源源不断地自宁不微掌心,再度流入桃花妖兽体内。
彭流叮嘱道:“宁岛主当心。”
宁不微闭上眼睛,神识强行没入那一丁点妖丹残片。
耳边隐约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阵阵回响,像是正身处一间巨大空殿。
溟沉站定:“听闻兄长找我有事?”
溟決慢慢转过身来,阴郁道:“你不该私自出海。”
烛火照得他双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鲜红,黑发先是直顺地垂下来,而后又在腰腹处折出弧度。他像一名怀着死胎的鬼妇,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肚子,走路也脚步蹒跚,“关于这一点,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你。”
“好,下不为例。”溟沉将视线落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塔底监牢里的那三百余名同族,看来兄长是已经吃完了。”
溟決皱眉:“你都知道了。”
“子时,总会有惨叫穿透结界,吵得人睡不着。”溟沉道,“吞噬同族,穿肠烂肚,兄长宁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夜半偷吃,真是口味别致。”
溟決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你骨头硬。”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如同在看一盘珍馐美味,他继续道:“你原本就该是我的。”
鬼煞一族,罕有双生,而这一对兄弟在出生时,也的确只有哥哥一个,弟弟则是蜷缩在哥哥腹中。溟決一字一句道:“父亲不该将你强行从我腹中取走,或者说,母亲本该迟一些让我降生,好让我能有足够的时间,将你变成血水。”
但偏偏,事不遂愿。被破腹的剧烈痛苦使溟決发出惊天的哭喊声,但又很快掐灭,产婆用蛛丝替婴儿缝好了肚子,再用符纸烧灰来止血,一条蜿蜒丑陋的伤疤自此从胸膛贯穿至肚腹,像被烧焦的蛇。
“假如没有当年父亲那一刀。”
“假如没有当年父亲那一刀,”溟沉替他补全想说的话,“现如今兄长的修为,还是兄长的,而我的修为,也会是兄长的,兄长也不必再受气虚命短之苦,会有足够的时间与能力,让阴海都的爪子如最猛烈的妖禽一般,刺穿全修真界。”
溟決道:“原来你心里也清楚。”
“的确清楚,否则我也不会在幼时便主动离家。”溟沉道,“我不想成为你的食物。”
“你不是我的食物。”溟決纠正他,“只是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但兄长想要让我回去的地方,实在有些……”溟沉看着那硬邦邦的隆起,露出嫌恶的表情,“恶心。”
溟決张开大嘴扑了上去!他本不欲这么早就动手,但对方竟然胆敢私自出海,私自出海,倘若遇上司危,那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筹谋,岂不是都要白白化为乌有。
“宁岛主!”彭流扶住忽然身形一晃的宁不微,抬掌按在她身后,“如何?”
宁不微满头虚汗道:“他要吃了他。”
阳光洒在甲板上,看起来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