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海都周围难得见晴,沉沉黑云是常态。这天清晨,雨夹着雪落在甲板上,宋问远远打招呼:“杜老板娘,找我们有事?”
“货都已经出完了,诸位难道还不准备返程吗?”杜五月将船停稳,“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问笑笑:“不着急,我们还要再多停几天。”
杜五月皱眉:“不行,我既将你们带到了阴海都附近,就得将你们再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告诉你们的船主,收拾东西,明日起航。”
宋问却道:“这航明日还真起不了。”
杜五月目光狐疑:“为何?”
宋问侧身:“说来话长,杜老板娘不如先来我们船上。”
船舱内,凤怀月还在与余回讲自己的灵骨,见到有人进来,也只是意思意思打了个招呼。但杜五月却被眼前这一幕大大震惊,她虽隐约猜过这艘船上的人身份不一般,却没猜过竟然当真会是清江仙主与凤公子,而他二人既然在此,那瞻明仙主……罕见,那可不像是位愿意隐姓埋名,易容而行的主。
余回站起身,相邀道:“杜老板娘,请坐。”
……
当晚,杜五月的船队就急匆匆升起船帆,朝着鲁班城驶去,而待这支规模浩大的船队离开后,海面上便只剩下了五艘不大不小的仓鱼,挤在一起,可怜巴巴,浪大一些都要翻。
“老板娘。”船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住地往后看,又悄声道,“他们怎么不走了,该不会是——”
“住嘴,不该问的别问!”
“是,是。”
船工嘴上答应得虽然好,心里的好奇却不见消,毕竟将同行船队留在阴海都附近,自己就这么走了,实在不像是老板娘的作风。于是船队中很快就有了传闻,一说是老板娘收了大笔好处,所以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说,那支船队虽说看着不起眼,但船主却大有来头。
“有多大?”
“瞻明仙主,算不算大?”
听众纷纷倒吸冷气,瞻明仙主,真的假的?
但仔细一想,还真有可能,毕竟老板娘性格刚烈嫉恶如仇,想用钱买她,简直难于登天。
所以大家就又略带兴奋地讨论起既然瞻明仙主在这里,那清江仙主与凤公子,尤其是凤公子,岂不就也是那些船工之一?可惜,实在可惜,早知如此,前一段漫漫航程,咱们就该多往那几艘船上跑跑。
船队便泡在这些潇潇流言中继续漂着。
晚些时候,雷暴打得巨浪滔天,船工顶着狂风艰难降下船帆,口中骂,都已经离开阴海都了,怎么还有这地府里钻出来的丧门天气?
“船,我们的船怎么好像不动了?”
“不动就不动,鬼叫什么?”
几名船工提着不灭长灯,飞身落在最下层的甲板上,正欲潜入海底查看,瞳孔却骤然缩紧:“海妖,是海妖!”
干枯的利爪牢牢扒在船舷上,他们裂开漆黑的嘴,齐刷刷地露出诡异笑容。
船舱内,杜五月坐在椅子上,被迫微微仰起头,正冷眼看着眼前人。她的脖颈处缠着几条不断蠕动的毒刺,对面的男人提醒道:“杜老板娘最好还是不要乱动。”
杜五月道:“我可从未冒犯过阴海都。”
“所以我们也无意冒犯杜老板娘,至少目前无意。”男人道,“只是有几件事想问明,问明之后,自会放这支船队安然前行。”
“问什么?”
“那几艘停在原地未动的船。”
杜五月眉心稍稍一跳。
男人躬身,将脸整个凑在她眼前:“瞻明仙主不好得罪,阴海都的都主同样不好得罪,杜老板娘可要想清楚。”
舱底,船工正紧张地与海妖对峙,就在他们觉得对方即将要扑上来时,为首那只海妖却松开利爪,“咚”一声,垂直跌回海中,其余海妖自然也跟了过去,带着风暴一起消失在了海的尽头。船工面面相觑,不明白对方这来了又走是什么意思,却听到高处管事正在大声喊:“快,继续航行!”
风帆饱胀。
午后太阳惨淡,被云层阻隔之后,只剩下了一星半点光。宋问伸手接住一点飘雪,道:“内陆只有太阳雨,还没见过这太阳雪。”
彭循道:“你也不嫌脏。”
“雪有什么好脏的。”
“别处的雪自然不脏,但这是阴海都。”
阴海都,就很万事万物都很恶心。彭循伸了个懒腰往回走,宋问叫住他:“大白天的又要睡?”
“反正又无事可做。”彭循往船舱中看了一眼,清江仙主在忙,瞻明仙主在忙,凤公子在忙,你我完全插不进手,不如补眠。
他将自己往床上一抛,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宋问拿这睡仙完全没辙,只能自己将四艘船一一停靠稳当,再布下结界,把第五艘船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船舱中透出红色暗光,看起来就好像是燃起了火。打开的玉匣中,一副剔透灵骨整齐排列,司危道:“还想要什么,说出来,否则换进去后,就不好再拿出来了。”
凤怀月在床上撑起半边身体:“还能镶别的吗?”
余回忍无可忍:“不能!”
凤怀月:“哦。”
不能就不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幕很快再次来临。睡醒后的彭循依旧呵欠连天,耷拉着眼皮蹲在甲板上,红翡问:“你看起来怎么像是被谁吸干了阳气?”
“小姑娘家家的,说的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彭循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果子,“鲛王怎么样了?”
“睡了,她伤重得很,得多休息。”红翡踮起脚,往那被结界封死的船上看了一眼,“凤公子呢?”
“不好说,不过没动静就是好动静,换灵骨少说也要三五天。”彭循伸了个懒腰,“其余船队都走之后,这里可真闷,早知道就让长愿留下了,听他骂骂人也好。”
另一头的宋问:“别!”
红翡道:“搞不懂你。”
彭循也道:“搞不懂你。”
宋问懒得理这两个无聊人士,将船只固定好之后,站直身体正准备回舱,海中却忽然掀起一道巨浪,裹着巨响铺天盖地当头压来!红翡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关键时刻,幸有花端端及时赶到,一剑将巨浪斩为漫天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向甲板。
天地间风雨如晦。
花端端因方才那一击,嘴角涌出丝缕鲜血,彭循扶住他,宋问则是拔剑出鞘,看着海中那艘上下沉浮的,幽灵一般的船,以及船上裹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溟沉并不欲与这三人多言,他挥手再度召出万钧之力,在海中卷起滔天的浪!浓厚煞气自海底蒸腾而起,像蛇一样将五艘船之间的结界咬得千疮百孔,恶灵们拖着船体往最深处拉拽,船舱瞬间就进了水。
海妖们放肆地笑着。
下一刻,就笑飞了自己的脑袋,金光抹向脖颈,将那些丑陋的头颅悉数绞飞。余回飞身而出,一手定住风雨,另一手当空斩向溟沉——
却被一股巨力弹开。
“清江仙主。”溟沉道,“你我许久未见。”
余回纠正:“不是你与本座许久未见,是你许久未见过本座。”
这话显然大大戳中了溟沉的痛处,因为在月川谷度过的那些岁月中,自己的确只能躲在隐蔽处,远远看着众人的欢宴,对方的确没有见过自己。
余回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阿鸾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
话音未落,溟沉便已经怒吼出声,一双利爪骤然伸长,直取余回面门!当初在鲁班城时,彭流就是猝不及防着了道,胸前被挠出一片破破烂烂的幽蓝伤痕,而现在,鬼煞指甲中的煞气已经快要完全遮住蓝翅花的幽光。
余回侧身闪开,道:“这世间也唯有阿鸾天真,竟会信了你染个指甲,就代表着不会再杀人。”
“你们逼我的。”溟沉目光阴郁,“在杨家庄那三百年,我与他都过得很好。”
余回评价:“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溟沉缓缓抬起手,海面翻涌的黑雾更甚。
余回继续道:“你明知阿鸾眼下正在换灵骨,却还要来捣乱,看来是存心不想让他好过,又或者说,你根本就是故意奔着这点空档而来,至于阿鸾是否会因此伤重,并不打紧?”
“我此行并不为带走阿鸾。”溟沉道,“只为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