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菟裘鸠刚想提醒对方小心来个意外死亡,结果没想到菟裘敦居然自己停下来,站在那里,虽然脸色难看却的确没有了动手的意思。
菟裘鸠还有些意外,这是认清现实了?
结果他刚这么想就听到菟裘敦说道:“哼,我不与你纠缠,你速去将你母亲和弟弟们接回来。”
菟裘鸠挑眉:“他们正在服刑,我怎么接?”
菟裘敦语气生硬说道:“你不是有岁俸?去给他们赎罪!”
菟裘鸠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干脆说道:“没有,我岁俸一共两百石,且不说赎一个人都不够,就算够……你是打算为他们赎罪的同时饿死自己吗?”
菟裘敦立刻说道:“你不是还有宅子和田地?”
菟裘鸠真是一点都不想再跟法盲交流,冷冷一笑说道:“宅子和田地都是爵位的赏赐,敢变卖是不想活了吗?在秦国这许久你居然连这么基础的律法都不知道?”
菟裘敦被他轻蔑的眼神一看顿时变得略有些暴躁,他在院子里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道:“那就去找菟裘阅,他不是把你当儿子还有存粮能为你买爵吗?他一定有!”
菟裘鸠本来想要骂他,但又懒得浪费口水,感觉跟这种人吵架都是与自己过不去。
毕竟他刚搬完家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樊氏倒是有心要帮他收拾,可是他担心菟裘阅跟菟裘敦起冲突,硬是让他们先走了。
有跟菟裘敦
吵架的功夫他还不如先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
菟裘敦见他转头就走,当场气极,再也忍不下去,一边挽袖子一边冲过来说道:“我今日便打死你这逆子!”
菟裘鸠手腕一抖,再转身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出鞘的匕首。
菟裘敦脚步猛地停住看着菟裘鸠厉喝:“逆子,你莫不是要忤逆为父?”
菟裘鸠看着他轻声说道:“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到吗?更何况也不用你动手,以前那个会畏惧你尊敬你,任由你呼来喝去的菟裘鸠早就死了。算了,说这话也无意义,你且记住,日后你若敢动手,要么你用这把匕首捅死我,要么我把你捅死再自杀,别用忤逆的罪名吓唬我,我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这区区忤逆之罪?”
菟裘鸠一边说着一边让匕首在手中旋转了一圈。
匕首乃是青铜所制,金色的反光在菟裘敦的眼前一闪而过,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一脸骇然地看着菟裘鸠,哆哆嗦嗦说道:“你……你不孝!”
菟裘鸠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说道:“那你可错了,我孝顺的另有其人,就你……也配?”
菟裘敦气得双目通红,然而看着菟裘鸠手里的匕首却是动都不敢动。
菟裘鸠心中冷笑,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他自然不是真的不怕死,但在菟裘敦面前却要表现出自己不会被孝道所拿捏,否则他的爵位田产和宅子到时候都是为人作嫁。
他宁可跟菟裘敦鱼死网破,也不愿意让对方得到好处。
接他过来是迫不得已,如果菟裘敦老实窝着,菟裘鸠也不会吝啬那一点粮食,但看菟裘敦这样子怕是不肯安分下来。
现在吓住对方并不是长久之计,他还得想个办法才行。
正在菟裘鸠思索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敲门声,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菟裘不更,我乃此地里正,烦请开门。”
里正?里正来做什么?
里正是一里之长,掌管此地所有户口和纳税,是与平民接触最多的官吏。
菟裘鸠如今虽然有了爵位,但因为没有任何官职,这就导致实际上他还算是平民,只是比黔首地位高一些罢了,所以户口还是要迁过来,而不是进入官吏专有的户籍。
菟裘鸠也知道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肯定要跟里正打好关系,县官不如现管嘛,里正的权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得罪了里正,除非能把对方扳倒,否则日子恐怕不会很好过。
他原本还想明天亲自去拜访,没料到对方先一步进来了。
菟裘鸠连忙让水生去开门。
大门打开之后外面站着一个面色略黑,留有花白胡须的老人。
老人身形高大健壮,眉眼带着一丝冷厉,看上去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一堆人,不知道是不是过来凑热闹的邻里街坊。
菟裘鸠连忙上前行礼说道:“晚辈菟裘鸠见过里正。”
里正抬手回礼,他爵位不如菟裘鸠高,但有官职,所以两相抵消,互相行礼。
行礼之后菟裘鸠好奇问道:“里正匆忙而来可有什么事要叮嘱晚辈?”
里正看了一眼院里严肃说道:“刚刚听人说不更家内有人喊忤逆,此言为真?”
菟裘鸠了然,哦,菟裘敦的声音太大,所以他这是被举报了。
他也没生气,这年头就是这样,秦国律法有连坐制,若是有人犯法,邻里街坊却知而不报,那所有人都要跟着受罚。
这也变相催生了大家对犯法之事都很敏.感,但凡听到一些风吹草动就会向上举报。
不管是真是假,先报上去再说,假的自然是最好,万一是真的他们也免除连坐。
当然如果是熟
悉的邻里街坊,大家可能会选择先查清楚事情真相。
只不过菟裘鸠刚搬过来,左邻右舍都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情况,在听到菟裘敦气急败坏的声音后选择直接举报。
菟裘鸠还没来得及说话,菟裘敦就连忙跑来说道:“此子忤逆,意欲谋害老父,还请里正为我做主!”
里正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菟裘鸠,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这位小郎君生的白嫩漂亮,看上去也是一副乖巧模样,再加上身形比其父要矮小瘦弱一些,怎么也不像能光天化日谋害父亲的。
里正问道:“菟裘不更,可有此事?”
菟裘鸠叹了口气无奈说道:“阿父,你找里正也没用,大王赏赐的田宅,真的不能卖啊。”
里正略有些诧异:“卖田宅?”
菟裘敦立刻说道:“我没说要卖田宅。”
菟裘鸠看了一眼里正身后说道:“阿父你刚才声音如此之大,怕是已经被大家听到,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儿子却也没办法再为你遮掩。”
里正转头看向刚刚过去举报的人,是一位大娘,年纪不轻,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她从刚刚就在打量菟裘鸠,此时接到里正的目光,略一回想点头说道:“我刚刚的确是听到他让这位小郎君变卖田宅去救什么人。”
菟裘敦只觉得所有人都在跟自己作对,面色铁青说道:“我……我们在家中说话,你又不曾亲眼看见,如何得知?”
乱讲?这是想说她诬告吗?
大娘顿时不高兴,这年头诬告也是要受罚的!
大娘立刻说道:“我是没见到,但我耳朵灵便,分辨得出声音,刚刚你家里就两个人在说话,年轻一些的就是这位小郎君,另外一个就是你,当我听不出?”
菟裘敦立刻指着菟裘鸠说道:“那你可曾听到他说要杀我?”
大娘一转头就看到菟裘鸠站在那里,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很是委屈地模样,看着还怪让人心疼的。
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曾。”
她倒也没乱说,菟裘鸠威胁菟裘敦的时候声音特地放得轻柔一些,怕的就是被别人听到。
毕竟他说的话的确大逆不道,若让人听闻只怕不分青红皂白就会告自己一个忤逆。
这年头忤逆这个罪名是不需要查证的,只要父母告,那就判。
同样子女想要告父母是没用的,无论父母对子女多不好都不会受罚。
菟裘敦被气了个仰倒,嘴里不停说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菟裘鸠连忙过去扶住他,却被菟裘敦一把甩开。
菟裘鸠只好对着里正等人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让诸位见笑,我阿父之前受了些许刺激,是以略有些癫狂……”
“逆子胡说!”菟裘敦气得不行,又不敢冲里正撒气,仗着有人在这里,抄起旁边的门栓冲着菟裘鸠砸了过去。
当着众人的面,菟裘鸠没敢躲,只是侧了侧身体让门栓砸在了胳膊上。
这一下砸的很实,菟裘鸠忍不住捂着胳膊痛呼一声。
一旁的里正等人连忙过来阻拦。
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只不过一般遇到这种事情大部分人都会劝一劝。
菟裘敦不敢对着里正撒泼,而他的身体也虚的很,砸了这一下就已经气喘吁吁,根本砸不动第二下。
一旁的水生闷不吭声的走过去扶起菟裘敦,然后趁着众人不注意一指头戳到了菟裘敦肋下,菟裘敦疼的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一时之间现场十分混乱,菟裘鸠忍着痛让人帮忙请郎中,又将里正等人请到了家里。
在郎中为菟裘敦诊脉地时候,菟裘鸠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家父心
疾严重,劳烦里正了。”
这年头所谓的心疾并不是心脏病,而是精神病。
里正严肃地看着他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菟裘鸠叹了口气说道:“不瞒里正,我家之事却是有些混乱,若是里正不嫌弃舍下寒酸,还请留下喝口水,听我慢慢道来。”
里正本来就是要摸清楚辖区内居民的底细,自然不肯走。
其他邻里街坊也都想留下来听一听,菟裘鸠也没赶他们,让水生倒了几碗水说道:“刚刚搬迁至此,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莫要介意。”
大家当然也不介意,毕竟是来听八卦的。
菟裘鸠也没打算隐瞒,直接将他们家之前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最后无奈说道:“我如今侥幸得爵,阿父让我去为继母和弟弟们赎罪,可岁俸未发,粮田未种,我这里的粮食还是叔父担心我挨饿而赠与,又哪里有钱为他们赎罪?阿父这段时间过得不好,得了心疾,竟打算让我售卖田产与房宅,此等违法之事又如何能行?我自是不能答应,阿父便说要告我忤逆,唉,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里正听完皱眉想了一会,这件事情的确很复杂,严格来说是律法与律法的冲突。
按照律法明文规定,菟裘鸠应该听从菟裘敦之言,可私自售卖朝廷赐予的田宅,那可是大罪,要杀头的。
里正活了这么久都没有遇到过这种邪门事情,普通百姓纵然不如官吏对律法熟悉,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却十分清楚。
他们这些里正有的时候也负责普法,但凡脑子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做出教唆儿子贩卖爵位赐予的田产这种事情,严格来说这也算是违法,菟裘敦是要受罚的!
在听里正说完之后,菟裘鸠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道:“我阿父心疾严重,思子心切是以口不择言,可否请求里正网开一面?也请诸位邻里街坊帮帮忙,就当阿父是胡言乱语,莫要将他的话当真罢。”
他说着起身对着众人行了一圈的礼,众人回避的回避,回礼的回礼。
里正叹气说道:“也罢,你以后可要看好他,莫要让他再胡言乱语。”
菟裘鸠无奈:“我尽量,若是……若是有人遇到他,无论他说什么都请不要理会,以免他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牵连诸位。”
众人立刻答应,纷纷表示不会跟菟裘敦说话,这年头谁都怕被牵连啊,毕竟秦法可是规定的很细致,祸从口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里正好脾气地点头答应不责怪菟裘敦之后又有些好奇问道:“只是不知小郎君这爵位又是如何得来?”
菟裘鸠擦了擦眼睛,眼眶略红,吸吸鼻子说道:“之前见阿父神志不清,叔父心疼我年幼便要为生计奔波,便为我纳粟拜爵,得了公士爵位。”
里正抬眼看了看他头上的梯形板冠说道:“可你如今却是不更。”
菟裘鸠小声说道:“是我运气好,在兰池宫为大王献上了几件器物,大王一时高兴便赐我不更爵位。”
他这话说完周围人的眼神瞬间混合着惊讶和敬畏。
里正更是拘谨了不少问道:“菟裘不更见过大王?”
菟裘鸠点头:“是,机缘巧合之下,被大王留宿宫中几日,是以此次搬迁才如此匆忙。”
里正心中倒吸口气,幸好刚刚没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给抓了,万一上面怪罪下来……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都多了几分紧张。
这是见过大王的人啊,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县尉都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官。
大王那更是天上太阳,天边明月一般遥不可及的人物。
刚刚举报的大娘心直口快问道:“菟裘小郎,那宫中是什么模样?”
菟裘鸠歉疚地笑了笑说道
:“大娘莫怪,宫中之事我却不能泄露。”
里正瞪了大娘一眼说道:“莫要乱打听,好了,既然无事就都散去吧,这菟裘敦……以后见了都离远一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同情菟裘鸠,好好的小郎君,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疯子爹呢?
菟裘鸠连忙起身说道:“今日匆忙,招待不周,过几日寒舍会备下乔迁之宴,还请诸位届时一定要赏光。”
里正温声说道:“不急,你先将家里事情料理清楚,若有不懂之事便遣人来寻我。”
里正凭借着他多年的基层经验看得出眼前这位小郎君绝对不是庸人,便也有心结个善缘。
菟裘鸠连连点头说道:“好,多谢里正。”
不仅是里正,其他人也都纷纷表示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们。
一时之间也没人去理会晕过去的菟裘敦,所有人都想跟菟裘鸠结交。
菟裘鸠记下了众人的称呼和居住地之后,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同时也送走了给开了个药方的郎中。
乡间的郎中自然不会看心疾,所以最后也就是开了一副安神的药方。
菟裘鸠让水生拿了一些粟充当诊金,又将郎中送走。
菟裘敦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菟裘鸠坐在他床边手里把玩着匕首。
菟裘敦顿时吓得清醒,一骨碌爬起来躲到了床脚。
菟裘鸠听到动静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说道:“你醒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此地所有人都得知你有心疾,是以……从今往后无论你再大嚷大叫什么也不会再有人理会你。”
菟裘敦听后先是一愣,继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菟裘鸠,伸出手颤抖着指着他说道:“你……你……”
你了半天菟裘敦也没说出什么来,菟裘鸠甚至还面带微笑轻柔说道:“慢慢说,不着急,现在只有我还会听你说话了。”
菟裘敦瞬间怒急攻心,一口血喷出来,晃了晃倒了下来,竟是又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