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那天她送过去的不是下了药的糕点,而是鲤鱼跃龙门的跳台。
先生今天讲的是《中庸》,她听的很是乏味,坐在座位上用毛笔画画,让宿怀璟跪坐在一边蒲团上替她研墨。
这种相处模式持续了好几年,最开始李盼烟是用“这样表哥也可以跟我们一起上学,以后也能去考科举了!”的说辞来糊弄他,到后面便越发理所当然颐指气使,连一个托词都欠奉。
碧心在屋外看的牙根痒,恨不得进去一根毒针扎死李盼烟,也好过看主子受她这般欺辱。
碧心眼眶都气得通红,却仍死死地盯着屋内,直到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收敛神色回头望去。
月门外,被簇拥在众人之间的少年面若温玉,气若皎月,身穿深红色大氅,领围兔毛围领,是与节气不相符的打扮,却偏偏叫周围早开的花卉失了颜色。
碧心眼睁睁看着他急切地走到廊下,沿着窗户朝里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她竟觉得这人脸上怒气甚至比自己还胜几分。
容棠很生气,特别生气,非常极其无比生气。
他根本不管这地儿还是别人家、他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径直走向门口,一把推开房门打断先生讲学。
“本世子竟不知李大人府中这般拮据,连研墨侍弄的活也让主子来干!”
他气得要命,说话声音也随着大了些许,偏低的体温都被带着升高,脸上终于多了点血色。
容棠走到李盼烟桌边,拽起宿怀璟护在身后,动作有些大,墨汁溅到了李盼烟脸上,她轻声惊呼了一下:“啊!”
容棠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脚踹翻她桌子,还没等先生责备,先发制人道:“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先生讲学不教学生求学贵乎慎始,反倒任安逸享乐之风在学堂弥漫,意欲何为?”
年逾五十的老先生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吹胡子瞪眼睛,抖着手指向他,“你、你、你”了半天没接出来下文。
容棠还是气不顺,沉声道:“我大虞承袭百年,而今正是民富力强的好时候,有志之士皆望学文习武报效国家哺育百姓。先生学识渊博,更该清楚少年强则国强,却视不公于不闻,见不平而不顾,任由学子欺凌亲友,恕学生浅薄,私以为这课不上也罢!”
说着他回头,李盼烟早站起来在一边怒目而视瞪着他了,一身漆黑的墨汁,姣好的面容在容棠眼里却是丑陋无比。
他甚至不屑于跟她对话,只冷声道:“李小姐若是不想用手,我不介意替你将它们砍掉。”
李盼烟霎时白了脸。
容棠环视了一圈书堂内蠢蠢欲动的李家子弟,朗声道:“来人。”
屋外登时冲进来四名护卫,容棠抓着宿怀璟手出去,声音冷冽:“给我砸。”
碧心在屋外看完了全程,眼眶比之前更红,若不是顾着主子的计划,她恨不得冲到容棠面前给他磕两个头。
深深地望了宿怀璟一眼,碧心抹了把脸做出一副担忧慌张地模样进屋去扶李盼烟,心里盼着她立刻暴毙!
容棠抓着宿怀璟手,大步沿着李府花园走,气得要命,又心疼得很,半天都没说出来话。
宿怀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发丝不时飘到眼前,浅蓝色的发带点缀其中。
他眯了眯眼睛。
这是第二次见这位世子爷。
第一次毫无预兆忧心忡忡地闯进风月楼花魁房间,瞧见他安然无恙地似乎松了口气,却又好像莫名生气,主动找大夫替他解了药效,之后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堆话诓他定亲。
一开始宿怀璟只以为他是个变数,所以让行风多加监视。
熟料变数真的是个病秧子,从风月楼回去就昏了三天,弄得宿怀璟都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意欲何为。
这些天一直是从行风口中听到他的消息:世子爷跟王妃说要娶亲了,世子爷在自己院子里收拾了一间光线最好的厢房,世子爷想将墙刷成椒房却被制止了,世子爷吩咐工匠打造了最豪华的家具,世子爷几乎买断了全京城各大书局的书……
他分明虚弱的连门都出不了,却好像真的在为自己‘进门’做十足的准备。
宿怀璟看不透他,却也不怎么在乎,毕竟从他的计划来看,宁宣王府比武康伯府要好太多,有人亲手来送跳板,他没有不接着的道理。
顺水推舟罢了。
而今天是第二次见面,病秧子好不容易出门,却依旧风尘仆仆地来找他,怒气冲冲地发了一通好大的火,在自己眼里早就习以为常的小事落到他眼中,竟小孩子性子地非要砸烂整间屋子才解气。
李长甫功利,请来的西席自然也不会多好,学问中等,人品也下乘,这半个多月来没少在家塾内见风使舵地使唤他。
宿怀璟并不怎么往心里去,他对每个欺辱过自己的人都有专门的报复手段,李长甫再过两日便会收到妻儿老小进京路上遭遇山匪财物被洗劫一空的消息,李盼烟也会被她那利令智昏的老爹送去武康伯世子床上。
秦鹏煊色-欲熏心,见异思迁,或许会宠幸爱护李盼烟一段时日,可等桃花面药效一过,一个没名没份无子嗣傍身的妾室,在伯府那样的环境里,只会凄惶度日,终身搓磨。
他对每个人都有计划,清醒地预料到所有人结局,所以就算被针对被欺负,也能面不改色,不觉得可气。
可是有人蛮不讲理地一再闯入,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前,护崽的小母鸡一般将他护在自己身后,跟个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好像比自己还愤怒一样,他突然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握着自己的手温凉,穿的那样厚却还这么冷,攥他攥的那样紧,竟也没捂热几分。
宿怀璟甚至有些玩味地想,这美人灯一般的小王爷,怕不是今天回去又要晕三天吧。
罢,也算是为了他才动这么大肝火。
宿怀璟轻轻笑了一声,反手扣住容棠手腕,两指搭上他脉搏,温声问道:“怎么这般气,你不是要娶我进府了吗,何必在乎他们?”
李府破败的庭院里开了一株梨花,宿怀璟站在树下,语调清浅温柔,望着他笑:“嗯?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