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风道:“飞翼献瑞兽有功,又自愿报效朝廷,皇帝将他安置在了巡防营领了个守卫的职,正好顶上了丁来宝的空缺。”
宿怀璟扬了扬眉,道:“还真警惕。”
这一步棋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丁来宝死,丁威山被革职,沈飞翼顶上丁威山的位置。
但需要时间和机会,宿怀璟并不急于求成,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借此事获得二皇子的信任。而沈飞翼能进巡防营,做他在京城的另一双眼睛,完全是意外之喜。
是容棠给他的惊喜。
宿怀璟想到这里,神色柔和了一些,又问:“他养的那些孤儿呢?”
行风道:“已按主子的吩咐悉数安置下来了,年纪大点的送去了学堂,实在不愿意去的,便由师傅带着练武,希望日后能为主子效力。”
他说到这里,没忍住偷偷瞄了一眼宿怀璟的神情。主子幼年时是整个皇宫最心善的小皇子,便连刚去蜀地的时候也能发善心救下流云。
可这些年过来,一步步走下来,一封封密函拿到手,主子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事的七皇子。
他比谁都要狠心无情,做事只求能达到目的,不在乎伤己与否,也不在乎是不是利用了无辜的人。
有时候行风跟碧心在一旁默默看着都觉得心疼,很怕主子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下去,被仇恨蒙住双眼。
可沈飞翼这件事又让他觉得,主子或许没变,他还是当年那个喜欢吃甜食的小皇子,会善良得考虑孤儿死活跟未来,会在乎以前跟在身边的下属想法。
他觉得惊喜。
宿怀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假客气的说不需要他们效力。
救他们不费多少力,顺手而为的事。宿怀璟之所以会做,完全是因为家里有尊小菩萨,若是日后被他知道自己有救一群半大孤儿却不救的机会,怕是会觉得难过。
宿怀璟不愿意他难过。
马车慢悠悠行着,月底的阳光透进窗棱,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
虞京一如既往的繁华,不论龙椅上坐的是哪位皇帝,也不论此世是哪朝哪代,只要虞京是都城,便永远都是被风月楼和金粉河堆砌出来的富贵奢靡。
宿怀璟单手把玩着容棠的腰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行风问话,却偶尔会忍不住地想容棠这时候午睡醒了没有。
行风注意到主子今天心情似乎特别的好,眉头跳了跳,又说:“五皇子被人救了。”
宿怀璟动作微顿,偏过头淡淡地看着他。
行风道:“月十八那天,属下给了二皇子一瓶雀翎粉,让他找人洒在了五皇子的衣服上,第二天他又想去给白虎喂食,结果差点被发了狂的白虎一口咬死,是路过的少傅拼死救了下来。”
“少傅?”宿怀璟问。
“庆正七年的探花郎,柯鸿雪。”行风道。
宿怀璟蹙了眉,问:“他跟柯太傅什么关系?”
柯太傅便是前些时日向仁寿帝进言五皇子当为辅政之臣的皇子太傅,是大虞朝元老,国之栋梁。
行风回道:“柯鸿雪是柯太傅的嫡孙。”
宿怀璟没说话,手指有规律地在腰牌上滑动。
良久,他似是笑了一声,轻声道:“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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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黄昏,鎏金楼楼雅间。
宿怀璟刚被小二领进门,站在窗边看灯景的蓝袍青年便回过头,甩了甩袖子,冲他弯腰行了个大礼:“承鸣多谢公子献策之恩。”
宿怀璟还礼:“殿下言重,殿下仁厚、品貌不凡,是我大虞百姓之福,上天感念殿下功德,才指引瑞兽现世,与在下并无关系。”
盛承鸣心下感动,便又拜了礼,将宿怀璟引上座,敬了一杯酒,寒暄了两句急匆匆地就问:“公子,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宿怀璟道:“殿下请讲。”
二皇子道:“既然陈飞已经用‘侠士’身份重新出现在父皇面前,您昨日送来的信件中又为何让我将其身份禀明父皇?”
宿怀璟笑了一笑,问:“殿下还没禀告陛下吗?”
二皇子摇摇头。
宿怀璟问:“为何?”
盛承鸣眉头皱了起来,犹豫了一会,说道:“父皇性子谨慎,如今正在兴头上,若是我贸然告诉他献虎的侠士便是五年前的逆贼,恐会引起猜疑,招来祸端。”
宿怀璟点点头:“殿下担忧的在理。”
二皇子眉头松了些许,便听宿怀璟突然问了一句:“敢问殿下是从何人口中听到‘陈飞’消息?”
“武康伯世子秦鹏煊。”
宿怀璟:“那秦世子又是从何处得知呢?”
二皇子想了一会儿,道:“据说是他与小妾上街游玩,无意间撞见赏阳客栈中有一伙人士与京中之人穿着打扮不同,这才起了疑。”
宿怀璟便问:“秦世子只是随眼一瞟就能觉出他们与京中人士不同,‘陈飞’等人在赏阳客栈住了那么些时日,难道就无人知晓?便是真无人知晓,殿下您身边还有不少世家公子,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无意之间说漏嘴?”
二皇子愣了一愣,后知后觉感到一股寒意贴着颈项,他微微瞪大双眼看向宿怀璟。
宿怀璟依旧笑着,万物不萦于心的模样:“陛下谨慎,行事稳重,如今刚得了瑞兽觉得欣喜,难免会有所疏忽,可是待这段时日一过,谁又能保证陛下不会去查一查当日之事?”
“一来,殿下您手里还捏着‘反贼余党案’没给到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二来,丁来宝虽说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事情被捅出来的时机太巧了;来……”他顿了顿,收了几分笑意,望向二皇子的眼神变得严肃:“人心不可测,特别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殿下仁厚、广交亲朋是好事,可是世家子弟相较寒门官员来说,总少了几分谨慎。若他们全都是殿下心腹倒也好说,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怕是至今还受家族荫蔽,并没有做好踏足朝堂的准备,难免会口无遮拦一些。”
“况且如今京中大臣全都知晓陛下得了瑞兽,此乃大功绩一件。殿下试想,若是哪位公子与家人闲聊之时无意间透露出此事细节,消息传到了御史台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二皇子整个人悚然一惊,顾不上礼节,上半身往前一倾,双手抓住宿怀璟的胳膊:“公子救我!”
宿怀璟忍着抽回胳膊的冲动,道:“殿下莫慌,此事不难。”
他道:“‘陈飞’确实是五年前的那伙反贼之中一员,但他并非头目——”
“可明明……”二皇子疑惑地打断他。
宿怀璟顺势将胳膊抽了回来,道:“五年前确实有一伙反贼自南方一路行到了京城,斩贪官、杀豪绅,直到京畿近郊才被武康伯领兵镇压,可有此事?”
二皇子点头:“确实如此。”
宿怀璟:“反贼反的是什么?”
二皇子顿了一下,哑声道:“父——”
宿怀璟打断他:“‘陈飞’他们可从未如此想过。”
二皇子不解地皱起眉头。
宿怀璟:“杀了贪官豪吏的,可以是反贼,也可以是义士。他们本只是南方一群流民,因受当地恶官欺压,民不聊生,才被迫斩杀贪官,一路北上,路见不平之事拔刀相助,‘陈飞’便是那时候被义士头目收幕进去的难民之一。”
“他并非主谋,被眼前见到的景象蒙蔽了双眼,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百姓有利的善事。直到五年前同伴皆被镇压,他流落逃亡,又见过陛下治下的大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才恍然发觉当年做的事并非全然像他想的那样。”
皇帝是不能有错的,错的只能是百姓,前后不一的态度,也只能是因为皇恩浩荡,让其深受感念悔不当初。
宿怀璟说:“二殿下便是在追踪反贼的过程中遇见‘陈飞’,彼时他正在寻找瑞兽想献给天子以弥补过错,苦苦哀求让您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您一时不忍,才默默允许了他的行为,暗中派人跟踪监视于他,想着待瑞兽献给陛下之后,再将‘陈飞’扣押进天牢等候发落。”
盛承鸣听愣了愣,半晌才回过来神,问:“那为何不当时就说?”
宿怀璟道:“瑞兽有灵,非指定人喂食绝对不吃,若是饿极了甚至有可能生吞活人,殿下想着待白虎适应了再将‘陈飞’关押,以防万一。”
盛承鸣又问:“又为何偏偏在泰山大典前夕?”
宿怀璟摇头:“并非偏偏,而是恰好那时候‘陈飞’才在源蒙山附近发现了白虎踪影,将其降服,本想将送回京城,却在下山途中遇见天子仪仗。此乃上天指引,而非人为,天道让瑞兽降世,天道感恩陛下多年辛劳,特意嘉赏帝王。”
盛承鸣顿了一会,看宿怀璟的眼光都不对了,他咽了咽口水,又问:“时隔五年,‘陈飞’为何又回到京城?”
宿怀璟轻声道:“因为丁来宝。”
二皇子立时哑然,宿怀璟笑了笑,包容地看向他,问:“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二皇子坐在远处怔怔地盯了他半晌,方才起身,抱手欲拱礼,宿怀璟避开,拦住他动作,又问:“那殿下可知如今您需要做什么?”
二皇子:“即刻将陈飞捉拿归案关押天牢,然后进宫向父皇请罪。”
宿怀璟问:“殿下何罪之有?”
二皇子道:“其一,知情不报,妇人之仁,竟因一时心软放过了叛贼;其二,求功心切,瑞兽降世乃是吉兆,我因想着让父皇欣喜,也想被父皇夸赞,而默然允许了陈飞的行为,实在荒唐;其,思虑不周,竟在泰山大典这样重要的典礼上,险些让父皇置身危险之中,哪怕暗中派人跟踪陈飞,但万一其人并非真心归顺,在献兽的同时暗中刺杀父皇,我在责难逃。”
宿怀璟脸上笑意真了许多,满意地看着猎物跳进陷阱,起身对二皇子行了个臣子礼:“殿下聪慧过人,在下钦佩不已。”
盛承鸣心下一热,上前握住宿怀璟的手,真挚道:“公子大义,可愿随我一起,共创盛世太平?”
宿怀璟垂着眸,看向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一街之隔的风月楼上不停传来女子娇俏笑声,空气中萦着与脂粉香气混杂在一起的花香,宿怀璟觉得有些作呕。
却道:“古来家业传嫡传长,大皇子不幸早夭,中宫无所出,在下愚昧,私以为……这天下本就该是殿下您的。”
盛承鸣顿时眼眶都热了,紧紧地握着宿怀璟的手,一连串“公子”、“先生”的乱叫一气。
宿怀璟由着他发癫,桌上菜一口没动,酒喝了几杯,又连着谈了许多朝事。等到外面天色实在太黑了,才烦不胜烦地把二皇子打发了出去赶紧办正事。
盛承鸣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问:“公子,你当真不愿住进我府中吗?”
皇子满十六岁便可出宫立府,二皇子府邸正坐落在长公主那条街上,他与宿怀璟一见如故,满心满眼想着让其住进府中,日后好共商大事、秉烛夜谈。
熟料宿怀璟却笑了笑,婉拒道:“在下已经成亲,不愿与家人分开。”
二皇子顿觉惋惜,却也不好强行拆散人家,只能离开。
待他走后,宿怀璟看看自己衣服,再看看手,脸色难看得要命。
行风立刻进来,捧着一盆清水,宿怀璟足足换了次水洗手,才感觉那股黏在手上的恶心感稍稍退下去一些。
行风问:“主子是要回王府吗?”
宿怀璟点头,问:“肉脯买了吗?”
“买好了,是铺中新上的零嘴,很是热销,属下买了两包。”行风回道。
宿怀璟笑了一下,下楼的脚步快了些许。
大虞宵禁要到后半夜,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有许多小贩和杂耍艺人,风月楼下红倌揽客,鎏金楼中酒足饭饱,左手边的金粉河上不时划过几盏花灯,夜空中孔明灯载着思念飞上高楼,大虞奢靡到令弹丸小国心痒难耐的程度。
宿怀璟刚出门,嗅着空中混在一起的味道,有些烦躁地伸手捻了捻腰牌,一扭头却瞥见鎏金楼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架马车。
他愣了一瞬,行风立刻消失在暗处,只将肉脯放在宿怀璟一放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宿怀璟脚步微顿,轻眨了眨眼,弯腰提起肉脯,不可置信地走过去,便见马车上刻着宁宣王府标记。
他问车前蹲着的双寿:“你怎么来了?”
双寿等了一个晚上,困得快要打哈欠了,听见问话忙憋了回去,看清来人站起来叫了一声:“郎君您可算出来了,再不来少爷都要等乏了!”
宿怀璟瞳孔微微放大些许,视线不受控制地转向合上的车门:“棠棠也来了?”
双寿便将车门打开,一边撩车帘一边说:“可不说呢,少爷也跟奴才一起,等了您快一个时辰了——”
话音未落,宿怀璟便一下跳上了马车,车内点着烛火,小桌上放了一碟剥干净的榛子壳,容棠坐在座位里,已经无聊到用榛子壳堆城墙了,听见动静懒洋洋地抬眸睨过去一眼,声音又冷又傲,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娇:“回过神了就过来坐着,我困死了,想回去睡觉。”
宿怀璟坐在他身边,喉结滚了又滚,还是没忍住,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容棠却反问:“我给你定做马车是干什么的?”
宿怀璟答:“为了出行方便。”
容棠食指一顶,“轰”地一下将桌上榛子壳做的城墙推倒,不悦地看向宿怀璟:“既然如此,你出门为什么不用?”
宿怀璟默了一瞬,道:“……太招摇了。”
“……”
容棠噎了一噎,懒得看他,将身上盖着的薄毯往上提了提,特别有脾气地呛他:“哦!”
马车行了起来,嘈杂声响渐渐远去,宿怀璟盯着容棠看了一会儿,默默低下头,又为他剥了一碟榛子,白色的果仁堆在一起,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可爱的要命。
宿怀璟将其往前推了推,容棠睁开眼睛,睨着他,宿怀璟小声道:“我错了,棠棠别恼。”
“……”
容棠其实也不是生气,他就是今天吃过晚饭,想到处走走消消食,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府,下意识往拴马桩那边看了一眼,顿时就有点不开心。
他特意为宿怀璟定做的马车,车厢又大又舒服,连木料选的都是上好的小叶紫檀,结果宿怀璟倒好,出门不坐马车。
他倒是不怀疑有人会来接他,但是人家定然不可能接送都正正好停在宁宣王府门口。
容棠是个走两步路都会喘气的人,相当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放着一车到家不用,偏偏要走路回来。
锻炼身体吗?
而且大半夜的走夜路,万一回来迟了遇上宵禁,金吾卫当街把他扣下都有可能。
他给宿怀璟的车上有宁宣王府的标记,便是真被金吾卫撞见,也不会有人敢拦他。
放着白送的便利不用,偏要给自己找罪受,那他给崽崽氪的这么多金有什么用?
容棠越想越不开心,索性便让双寿驾着车带着自己来了鎏金楼外等他。
他刻意冷着脸看宿怀璟,可这时候一听到他软着声音道歉,这脸就冷不下去。容棠又瞟了宿怀璟两下,伸手拿起一颗榛子仁往嘴里塞,将宿怀璟的话还给他:“下不为例。”
宿怀璟便笑,一晚上烦躁地恨不得杀人的情绪全都被一种快要满溢出来的喜悦所取代,他想压一压情绪,却实在没压住,将手伸到容棠面前,指尖沾了许多榛子屑。
棕黄色落在白净之上,刺眼的厉害。
宿怀璟轻声撒娇:“我手脏了,棠棠能帮我擦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