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剥莲房的动作一顿,莫名有些恍惚。
他见过沐景序审讯。
白雪一样的衣服换了下去,穿上一身大理寺少卿绯红色的朝服,站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周遭是数不清的犯人哀嚎,老鼠在角落啃噬腐肉,气味腥臊又粘稠。沐景序拿上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钩,贴到囚犯身上,不悲不喜、也不痛快,只是姿态从容又坦然淡定地从对方身上勾下一块鲜红的肉来,手腕轻转,老鼠便有了加餐,数不清的嚎叫里又多了一道高昂的乐章。
而等一场刑讯下来,绯色的朝服上依旧不沾半分血迹,可偏偏又让人觉得他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冷冽又绝情。
活埋跟贴加官已经称得上是温柔的酷刑,陷入绝望的窒息在大理寺的刑罚书上,绝对不是什么过分可怕的手段,但沐景序只讲了这两个。
宿怀璟挑了挑眉,微微笑道:“敢问沐大人对吕俊贤用了哪一种呢?”
沐景序说:“宣纸价贵,而灾后又少有干沙。”
宿怀璟微微一愣,然后蓦然笑得开怀,弯起一双漂亮的凤眸凝望他:“既然如此,沐大人是在诓我了?”
“不是。”沐景序摇头,“我只
是告诉你这世上刑罚手段多种,有不会留痕迹的,也有一旦付诸行动便迟早会被查出来的。”
柯鸿雪弯腰从容棠脚边竹筐里取出一颗莲蓬,慢悠悠地剥着,莲心莲子分离,一小碟碧绿的苦叶、一小碗甘甜的果肉。
容棠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地看向沐景序。
后者神情没有一点变化,情绪从不外泄,宿怀璟看着他,他便也安静地对视,不言语也不闪躲。
渐渐地,宿怀璟神色变了变,开怀的笑意被清浅的戒备所取代,他微向后靠,眼眸低敛,道:“沐少卿这是何意,我听不明白。”
沐景序沉默一瞬,重新执起毛笔,低下头继续写卷宗,淡声道:“并无含义。”
动作间衣袖向上卷了卷,容棠不经意间瞥见他右手手腕上几道触目的抓痕,每一道都很新鲜,凝结的痂颜色鲜红浅淡,分明是刚出的伤口。
他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还能在大理寺少卿身上留下伤口,却一转眼衣袖就扫了下去,盖住所有痕迹。
容棠蹙起眉头思索,柯鸿雪适时笑了一声,道:“学兄是怕说多了吓着你们,吕巡抚那样重要的人物,寻常刑罚手段用在他身上未免显得过于不重视了。”
容棠压着心底疑问,搭他的话:“那什么样的手段才显得重视?”
“铁通,绑在肚皮上,桶内放两只老鼠,火把不断加热桶面。”柯鸿雪眯着眼睛笑,缓缓说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就是莫名令人觉出一阵寒意。
容棠想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跟最后会导致的结果,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笔尖落在纸上传来沙沙声响,柯鸿雪剥好了莲子便自然而然地替宿怀璟研起了墨,容棠回忆着刚刚宿怀璟跟沐景序的那一番对话,说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沐景序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可谁都没有再提,话也未说明,盛承鸣带上卢嘉熙一起,拿着柯鸿雪送来的银子出去赈灾,他们坐在凉亭内吹着池上的风,随意聊着天,晒了会儿晨曦的阳光。
直到太阳越来越烈,容棠有些头晕,宿怀璟才起身,要带他回去。
柯鸿雪起身送客,沐景序卷宗写到中间。
宿怀璟步下台阶,却在要踏出去的瞬间停了脚,回头望向沐景序,状似不经意地问:“有一件事我很是疑惑,烦请沐少卿解答。按理说贪污受贿罪不至死,吕俊贤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清楚陛下厌恶什么、逆鳞为何。他招认贪污我能理解,供出同犯实属正常,就连重新上报曾经瞒下的倭寇侵扰也是应该。”
宿怀璟顿了顿,沐景序笔尖微停,抬头望向他,直言:“宿公子何事不明?”
宿怀璟道:“身世。”
容棠心下一凝,便听宿怀璟慢悠悠地说:“陛下即位九年,这九年间曾经的保皇派官员,要么处死、要么流放,唯一一个算得上待遇不错的,大概就只剩柯文瑞柯太傅。”
他望了眼柯鸿雪,后者姿态从容,神情未变,甚至听他提起自己爷爷,还笑着摇了摇扇。
宿怀璟:“若说其他罪名桩桩件件都不足以让吕俊贤身死,但单一个先德妃亲弟、先二皇子亲舅,就足够陛下龙颜震怒,抄家问斩,他怎么会供出这件事?”
太阳逐渐爬上头顶,宿怀璟站在凉亭台阶上,外面刺眼的光不落到他身上分毫。
他凝望向沐景序,轻声问:“或者说,沐少卿您是从何处得知这桩秘密,才能诱得吕俊贤坦白?”
亭内寂静许久,沐景序说:“大理寺机密,不可外传。”
“是吗?”宿怀璟轻轻笑了一声,低头致歉:“是我逾矩了。”
然后他转身,牵起容棠的手离开,好像刚刚那个问题真的只是突然兴起、随口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