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璟道:“这几项政绩,随便拎出一项安到如今内阁那些阁老头上,都足够他们青史留名受百姓爱戴,但当这些政策由一位女子提出之后,就变成了‘牝鸡司晨,恐效古时张太后,垂帘听政,祸乱朝纲,臣以死谏,奏请陛下废除长公主上朝议事之权’,棠棠你觉得这公平吗?”
容棠心下震颤,一时间头顶的阳光和对面意气风发的人群都像极了光怪陆离、看不清面孔的抽象画。
他摇头,轻声反问:“怎么会公平呢?”
宿怀璟捏着他手掌,似宽慰也似安抚:“当然不公平,先帝其实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君主。”
容棠微怔,诧异地向宿怀璟看去。
宿怀璟却笑了笑,点头:“我说的是真的。”
他道:“他性子温吞,不喜计较,又总是对自己的大臣和兄弟抱有信赖之心,特别是那些跟在身边越久的人,他便越发善待。”
帝王不可以这样的,帝王擅权术,更应擅长摆弄人心。
可先帝那懒散的性子,让他去一个个猜测把控臣子的心理,不如回凤栖宫蹭一蹭大儿子亲自下厨做给母后的饭菜。
后宫和睦,是因为先帝运气好,招进来的妃子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大虞无灾祸,官员俸禄足,所以那些妃子的父族就算贪财慕权,也始终有度,不会弄得太难看。
先帝贤明,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恰好在每一次需要做出决断的大方向上没有出过差错罢了。
边境骚乱,他就任用显国公平定战乱。
儒学式微,他就放帝师出宫讲学。
百姓罹难,他就开国库赈济灾民。
……
如果所有官员都能记起当年在贡院考场上,那三天三夜写策论时,头顶昭示的日轮和月光、心里想着的苍生与国运,或许大虞在先帝那样的君王带领之下,未尝不能走向一个很好的未来。
可一旦有人有了异心,千里之穴毁于蝼蚁,一点一点地蚕食,便是百年大树也有轰然倒塌的一天。
宿怀璟自己也想过许多次,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幼时不懂,越长大则越清楚。
帝王从来不是只有一颗仁善之心就能坐稳金銮。
他笑了笑,发现自己这时竟也能抛去恨意,这般跟容棠闲聊,连他都不免感到惊讶。
而话说回来,宿怀璟道:“所以他就算想保一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能做的就只是破格给端懿一个长公主的名号,将弹劾的奏折全部束之高阁不闻不问,依旧像一个学生一般,遇上政事上不清朗的事,纡尊去问自己的姑母和老师。
可长公主当年退过一次朝堂,彼时再退一次也不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
她出入朝堂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弟弟和侄子,当他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或者
她的存在会给他们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之事时,她隐退得也毫不留恋。
先帝可以当没看见那些奏折,却不能真的去长公主府将端懿绑上朝堂议论朝事。
可就算这样,元兴二十五年那场事变之后,却有保皇党的大臣前去长公主府痛斥其祸乱朝纲,不安于室不相夫教子,以至于养出一个谋反叛逆的儿子。
那些大臣当然全被仁寿帝杀了,但话语却全都穿过了佛堂的木门,被古佛与檀香聆听。
宿怀璟冷嘲道:“不觉得很讽刺吗,国家安稳富足之时,说她牝鸡司晨;国家动荡紊乱之时,又说是她的错。”
“我连他们的逻辑都听不明白。”宿怀璟说。
容棠嘴唇有些干涩,目光盯着树下开始奋力搬香樟果的蚂蚁。
宿怀璟:“比起先帝,兄长其实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他曾说等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要兴办女子学堂,既然男妻都可入朝为官,女子为何不能科举入仕?”
容棠一怔,看了看对面,沐景序三人被一群或青涩或年长的学子围住。
“是沐大人?”他诧异地问。
宿怀璟点头又摇头:“是大哥,但是三哥跟他在许多方面意见都一致。他们以前说大哥若当帝王,三哥便做贤王,安心辅佐兄长带领大虞走向繁荣。”
虽然彼时的三皇子每次聊到这里,都会笑着道:“到时候还得劳烦太子哥哥怜惜弟弟,每年给我放六到九个月的假期才好,我要带阿雪跟小七他们四处去逛一逛。”
四公主便凑过来勒住他脖子,没大没小地威胁:“还有我还有我!不准不带我!不然我放虫子咬你!”
太子殿下刚想驳斥三弟嘴上不正经,闻言扫视了一圈周围满脸期待的弟弟妹妹们,无奈摆手:“父皇说今天要考你策论。”
三殿下这才慌了神,赶紧奔去尚书房恶补功课。
知了在殿外鸣叫,日光浓长古旧。
宿怀璟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容棠望他一眼,瞧见他出神不知想到哪里,并不出声提醒,只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一阵风吹过,树下蚂蚁搬了许久的果子滚到一边,宿怀璟眨了眨眼睛,从那些褪色的快要记不清的画面中清醒,冲容棠绽开一个笑意。
“棠棠,我原先只想替父母亲人讨个公道,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容棠心里莫名一阵紧张,哑声问:“什么?”
宿怀璟:“兄长没做到的,我替他做,你觉得怎样?”
他蓦然意识到,三哥那番话似乎并不完全是在诓柯鸿雪。
他好像有些懂了。
宿怀璟立在春日昭昭之下,笑意微扬:“总有一天,我要这贡院门前站着的不止是青衫,还会有罗裙。”
“棠棠要不要再努努力,跟我一起来看?”!